深秋的咸阳,宫阙层叠的飞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切割出沉默的剪影。风从渭水彼岸裹挟着湿冷的寒意吹来,穿过重重廊庑,卷起阶前几片蜷缩的梧桐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瑟。丞相李斯静立于书房那扇面向庭院的支摘窗前,手中紧握着一封封漆犹存、刚从北疆六百里加急呈来的密报,羊皮纸的粗糙纹理硌着指腹,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信上的字句简练却如惊雷,一次次在他心头炸响:“上将军病势沉疴,寒邪入骨,已至弥留,随行医官皆言‘药石罔效,恐在旦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最坏的那种结果。李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腐朽气息的凉气。蒙恬那张饱经塞外风霜、沟壑纵横却总带着坚毅与豁达笑容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与他一同辅佐先帝,在腥风血雨中并肩奠定帝国基业的老友;是北疆绵延长城上,那根让胡人不敢南望、令三十万将士归心的、永不弯曲的脊梁。如今,这根帝国柱石即将崩塌于边塞苦寒之地。一股沉痛如冰凉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间。但仅仅一瞬,他便强行将这汹涌的情感压了下去。此刻,绝非沉溺于私人悲恸之时。一种必须立刻行动、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个人情感。蒙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为他,也为这个他们共同缔造的帝国,争得这最后的、也是应有的体面。
他猛地转身,步履沉稳却迅速地走向那张堆满简牍的公案。挥退侍从,他亲手铺开一方质地细腻的素帛,又从玄玉镇纸下取出一锭上好的松烟墨,注入少许清水,然后腕底沉稳有力地徐徐研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凝视着渐渐浓稠的墨汁,目光深邃,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思绪——对老友的痛惜、对局势的忧虑、对皇帝反应的揣度——都沉淀下去,让绝对的理智与冷静掌控笔端。这份奏章,关乎蒙恬一生的盖棺定论与最后心愿,字字千钧,必须既动之以至情,更晓之以大势,情理交融,无懈可击。
终于,他提笔,饱蘸浓墨,笔尖在帛绢上空悬停一刹,随即落下,以一贯的沉稳精准笔触写道:
“臣斯昧死谨奏:窃查上将军蒙恬,自先帝时起,受命北征,临危受难。十数载间,北逐胡虏七百余里,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督修长城,西起临洮,东抵辽东,延袤万里,关塞始固;屯兵上郡,威震朔漠,实乃社稷之坚盾,陛下之干城。其功勋卓着,堪垂竹帛,实乃国之柱石,世所共仰。”
开篇定调,他以高度凝练的语言,将蒙恬的功绩与地位提升到帝国基石的高度。这并非虚饰浮词,而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每一句都有赫赫战功与累累政绩作为支撑,为后续的请求奠定了无可撼动的基石。
笔锋随后悄然一转,切入那令人心焦的现状,语气沉痛而不失分寸:
“然天不假年,肱股罹殃。恬长年戍边,栉风沐雨,积劳成疾,今病笃于边塞苦寒之地,良医束手,群僚束手。据北疆奏报,其神智昏沉之际,常念及故里频阳山水,喃喃思归,闻者无不恻然。”
“喃喃思归”四字,是李斯精心选取的细节。它超越了简单的思乡之情,将一位垂暮功臣在生命尽头最本真、最柔软的渴望,提升到了“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的人伦高度。这极易触动帝王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引发超越君臣界限的情感共鸣。
紧接着,核心的请求水到渠成,情理交织:
“臣尝闻:狐死必首丘,代马犹依风。禽兽草木,尚知眷恋故土,况于功臣乎?恬毕生效命,驰骋沙场,骨肉分离,未能尽孝于亲前,亦鲜享天伦于故园。今垂危之际,唯念桑梓坟茔,此乃人子之至情,亦足见其忠孝之本性未泯。臣斗胆,伏惟陛下圣仁,念其赫赫之功、悯其拳拳之意,特降旷世之恩,准蒙恬卸任还京,归养频阳!”
“归养频阳”——这是奏章的点睛之笔,也是李斯政治智慧与人文关怀的集中体现。他避开了直接提及死亡、显得直白不祥的“归葬”二字,而选用含蓄体面的“归养”。这既包含了让蒙恬回乡调养(哪怕希望极其渺茫)的愿望,显得温和而充满期许,又为其一旦病故后得以安葬故土铺平了道路,是一个兼顾人情世故与朝廷礼法的完美表述。
奏章并未止于个人情理所请,李斯笔锋再进,深刻阐述了此举背后深远的政治考量,将个人恩遇提升到国家利益的高度:
“陛下,蒙恬乃三世老臣,功盖当世,名播遐迩。其身系天下将士之望。若陛下允其归养故土,则天下皆知陛下体恤功臣、仁德念旧之至意,必能激励边关数十万将士效死之心,感念皇恩,用命疆场。且,使其荣归,亦可安北疆将士之军心,示朝廷虽日月更新,然不忘旧勋,于稳定大局、巩固边防,实有深益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