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看似寻常的的秋日清晨,咸阳宫巨大的殿宇楼阁被淡金色的朝晖温柔地笼罩着,飞檐斗拱在清冷的空气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丹墀之上。丞相李斯如往常一般,在天色未明时便已入宫,此刻正端坐在偏殿一侧的案几之后,就着渐亮的天光,批阅着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与帛书。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只有毛笔划过简牍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端起手边微温的羹汤浅啜一口的细微声响,打破着殿内的宁静。
不远处的另一张稍小的书案后,年幼的皇帝正襟危坐,在太傅的指导下,一笔一划地习写着篆文。他偶尔会偷偷抬眼,瞄一下那位神色肃穆、掌控着帝国日常运转的“仲父”,小小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庄重。一切看起来都平静而有序,仿佛帝国昨日的创痛正在这日复一日的常规中缓缓愈合。
就在李斯批阅完最后一卷关于关中水利岁修的奏章,用朱笔做出简洁的批注,正准备起身,将其中关乎来年农耕灌溉的关键之处向幼帝细细讲解时——一阵异样的声响,由远及近,猛然刺破了这片宫禁深处的宁谧。
那声音起初模糊,随即变得急促而杂乱,是皮靴快速踏过宫道石阶、甲胄叶片碰撞与侍卫低声呵斥交织在一起的噪音,正不顾一切地向着偏殿方向逼近。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们不由得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连幼帝也停下了笔,疑惑地抬起头。
李斯的动作微微一顿,正在轻捻长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警惕。尽管心中对北境可能出现的变局早已有过推演,但当这预料中的危机以如此粗暴的方式骤然降临时,一股沉重的压力还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来人是一名浑身笼罩在风尘与血腥气息中的边军信使。他甚至在殿门外被尽职的郎官用戟拦住了去路,但那嘶哑、干裂,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吼出的通报声,已然清晰地穿透了殿门:
“北地八百里加急!匈奴大举入寇!云中、九原告急——!”
“急”字的尾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在骤然死寂的偏殿中回荡。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侍奉在侧的宫女手腕一软,险些打翻捧着的香炉;年幼的皇帝更是手猛地一颤,那支精致的毛笔脱手落在洁白的绢帛上,迅速晕开一大团丑陋的墨渍,他稚嫩的脸上血色褪去,下意识地望向李斯,眼中充满了无措与惊惧。
李斯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但旋即,那片刻的惊愕便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所取代。只是,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正有无数思绪如湍流般急旋。他缓缓将手中的奏章放下,动作看似平稳,但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稳住了殿内几乎要失控的气氛:“不得阻拦,带他进来。”
殿门被推开,那名信使几乎是挣脱了侍卫的搀扶,连滚带爬地扑入殿中,重重跪倒在地。他脸色灰败,嘴唇因干渴和疲惫而裂开数道血口,身上的皮甲布满刀箭划痕和暗褐色的污迹,左肩处甚至有一道明显的破损,用肮脏的布条草草包扎着,仍在渗血。他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份被汗水、血渍乃至泥污弄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皮质卷轴,声音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急切:
“丞相!匈奴……是匈奴单于冒顿,亲率控弦之士,不下二十万,突然南下!烽燧……烽燧连天啊!长城防线多处被突破!云中郡治危在旦夕,沿途烽燧戍堡被毁无数,军民死伤惨重!九原郡治亦遭重兵围困,蒙毅将军正率残部拼死据守,然贼势浩大,敌众我寡,悬殊异常!将军命小人冒死突围,恳请朝廷……速发援兵!迟了……迟了只怕北地数郡,皆要生灵涂炭了啊!” 话语到最后,已近乎嚎啕,那是一个边军士卒目睹家园被毁、同袍惨死后绝望的悲鸣。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二十万匈奴铁骑!那个统一草原、凶名赫赫的冒顿单于亲征!被誉为屏障的长城防线被多处突破!郡治被围!任何一条消息都足以震动朝野,而今它们汇聚在一起,如同漆黑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咸阳宫。
李斯快步上前,几乎是夺过了那份沉甸甸、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军报。迅速展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上面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的字迹。军报中的内容比信使口述更为详尽,也更为触目惊心。匈奴人的进攻绝非寻常的劫掠,他们选择了秦军防线衔接的薄弱处,利用秋高马肥之际和骑兵的惊人机动性,分兵数路,同时发起猛攻,不仅杀人放火,更有计划地摧毁粮仓、破坏道路、填塞水井,其目的显然是企图彻底瘫痪大秦的北疆防御体系,为长期寇掠甚至更深的图谋打开通道。蒙毅在军报末尾的措辞已是字字泣血,直言北地兵力分散,野战难敌,固守待援亦非长久之计,若朝廷援军不至,则河套膏腴之地恐将再落胡手,甚至匈奴兵锋可直指关中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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