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上的火星还在噼啪作响,段崇的指甲早被碎石磨得见了红肉。
他跪在塌道前,铁锹撞在岩层上迸出的碎屑糊了满脸,却仍在发疯似的扒拉——方才那道刻痕还嵌在石壁里,像把刀扎进他心口。
校尉!身后传来士兵闷哑的喊,这里有衣角!
段崇猛地扑过去,指缝里的血珠滴在焦黑的布面上。
他顺着那抹暗黄的衣料往下扒,露出半截染血的手腕,腕骨上还系着截褪色的红绳——是林昭总说苏姑娘手巧的那根。
活的!有人突然嚎了一嗓子。
段崇的手剧烈发抖,他扯掉最后一块压在林昭身上的断梁,看见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正缓缓睁开眼。
林昭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滚出含混的气音,段崇凑过去,听见他说:阿影...火...
抬!
快抬!段崇把林昭抱在怀里,血立刻浸透了他的甲衬。
士兵们的铁锹扔得满地都是,几双手小心翼翼托着林昭的腰和腿,像捧着易碎的玉。
有人抽抽搭搭地抹脸,被段崇吼了句哭个屁,反而更响了。
医馆的门地撞在墙上。
苏晚正往药罐里倒热水,听见动静抬头,手里的木勺掉进罐里——林昭的血正顺着段崇的甲片往下淌,在青砖上拖出条暗红的线。
让开!她扯下腰间的药囊,指甲掐进掌心才稳住抖得厉害的手。
林昭的呼吸轻得像游丝,她摸了摸他的颈侧,脉跳弱得几乎摸不到。
苏晚咬着嘴唇翻药囊,摸到银针时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火伤膏!
快拿火伤膏!
老医正颤巍巍捧来瓷罐,苏晚蘸着药膏往林昭后背的焦伤上抹。
她的手指扫过他后颈那道新添的刀疤——是上个月替她挡叛军箭矢时留下的——眼眶突然发烫。
但她的手稳得惊人,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冷光,精准刺入二穴。
昭哥?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喊,我是晚晚。
你说过要教我认星图的,可不能赖账。
林昭的睫毛动了动。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林昭的手指终于动了动。
苏晚正替他擦脸,帕子刚碰到他的嘴角,就见他缓缓睁开眼。
瞳孔里映着晃动的烛火,他哑着嗓子,第一句就是:阿影...火起了吗?
段崇蹲在门槛外,听见这话猛地站起,甲胄撞得门框咚咚响。
他冲进来,喉结滚动着:起了!
烧得崔乾佑的帅旗都塌了,那狗日的连马都没顾上骑,光着脚往北跑!
林昭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像个孩子终于拿到糖。
他闭了闭眼,轻声说:到家了。
天刚蒙蒙亮,李光弼的玄色披风就扫过焦土。
他站在崔乾佑的帅帐遗址前,脚下是烧得只剩铁架的攻城车,远处百辆运粮车的残骸还冒着青烟。
老艄公带着船夫们正在填护城河,船桨上沾着血,喊号子的声音比往日更响;柳文远跪在帅旗碎片前,盔甲卸了一半,脖子上还留着自囚的绳索;阿史那烈站在土坡上,用突厥语喊着唐刀不斩归人,对面叛军降卒的队列正像潮水般涌来。
大帅。偏将递来杯热水,此战歼敌三万,降卒五千,崔乾佑只带了百骑逃——
住口。李光弼打断他,目光扫过正在搬运尸体的民夫,扫过帮着裹伤的小女兵,扫过把最后半块饼分给小乞儿的士兵。
他抚着胡须长叹,此战非胜于力,而胜于心。
回城时,李光弼的佩刀在腰间撞出清响。
他直接去了医馆,见林昭正靠在床头喝苏晚熬的参汤,脸色白得像纸,却冲他笑:大帅,晚了一步,我都能喝汤了。
李光弼解下身上的玄甲,露出里面绣着飞虎纹的战衣。
他抽出唐刀,刀鞘上的错金云纹在晨光里发亮,你让太原多活了三万人,让叛军半年过不了汾水——这刀,该你佩。
林昭要起身接,被苏晚按住肩膀。
他伸手时,腕上的红绳晃了晃,碰到刀鞘的瞬间,李光弼按住他的手背:你守的不是墙,是大唐的魂。
代宗的诏书是在正午到的。
黄门官捧着明黄的卷轴站在演武场中央,阳光照得紫袍金鱼四个字直晃眼。
林昭穿着苏晚连夜洗干净的旧衣,站在将台中央,听着擢为朔方军中郎将的宣旨声,突然想起刚进睢阳时,张巡摸着他的头说:昭儿,你以后要做个将军。
林中郎将接旨!
林安捧着紫袍从队列里跑出来。
这孩子是三天前在废墟里捡到的,才八岁,缩在瓦砾堆里啃树皮。
林昭给他取名时说,是乱世将安的意思。
此刻他跪得笔直,紫袍在他怀里叠得整整齐齐,发顶还沾着没拍净的草屑。
林昭蹲下来,亲手把紫袍披在他肩上。
金线绣的蟒纹垂下来,扫过林安磨破的袖口。
他又解下自己的旧甲,那副跟着他从睢阳打到太原的皮甲,有几处补丁还是苏晚缝的:这副甲,你替我穿着。
此战换得一时安,往后太平,靠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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