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攥着药方冲进帅府时,靴底还沾着昨夜熬药的药渣。
帅府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李光弼的虎皮大氅搭在椅背上,人却站在地图前,指尖重重压在二字上——那是疫病最凶的地方,昨日已有十七户举丧。
末将有策破疫。林昭单膝点地,药方在掌心攥出褶皱。
李光弼转身时,案上的烛火晃了晃,将他眉间的川字纹投得更深:你昨日说硫灰,本帅查过《千金方》,无此记载。
方子不在书里,在死人堆里。林昭喉结滚动,想起睢阳破城前夜,他躲在乱葬岗的枯井里,叛军烧尸的硫磺味混着腐臭,竟比别处少了几分腥气。疫起于尸腐气秽,硫灰能杀浊气。
末将昨日用死鼠试药,撒了硫灰的那只,三日未生蛆虫。
李光弼的手指叩了叩桌案:硫性烈,若伤了百姓?
百姓若病死过半,城未破,人先亡。林昭抬头,眼底烧着睢阳城下见过的野火,末将愿以项上人头立军令状——南坊试药,若有一人因硫灰丧命,末将提头来见。
厅外忽有北风卷着雪粒撞在窗纸上,李光弼的目光在林昭脸上停了半刻,忽然伸手:拿瓷瓶来。
林昭解下腰间小瓷瓶递上。
李光弼拔开塞子,凑到鼻端轻嗅,眉峰微挑:带点苦,倒不呛人。他将瓷瓶往案上一墩,准你在南坊试药。
限三日内见成效。
林昭起身时,膝盖磕在青砖上闷响一声,却比得了将令还轻快。
他刚转身,李光弼的声音又追过来:若试药时出了乱子——
末将自领军棍。林昭头也不回地抱拳,大步往医馆跑,雪粒落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激灵,却压不住心里的热。
医馆里的炭盆早熄了,苏晚裹着他的旧棉袍倚在床头,发梢还滴着汗。
见他进来,她勉强扯出个笑,腕上的铜铃跟着轻响:哥哥,我听见了。
你病未愈。林昭快步上前,伸手试她额头,烫得像块火炭。
苏晚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我是军医,不是病人。
南坊的妇人连药引子都认不全,我不去,谁教她们用布包着硫灰捂口鼻?她咳了两声,嘴角洇出淡红,再说...她摸向枕边的药杵,这方子是我抄的,我得看着它见效。
林昭望着她左眼角的朱砂痣,那点红在苍白的脸上像要烧起来。
他忽然想起睢阳突围那晚,他背着她趟过护城河,她发间沾着的血珠也是这样,明明自己疼得发抖,还问他哥哥冷不冷。
拿黑巾来。他转身从药柜上扯下块粗布,蘸了水拧干,叠成三层蒙在她脸上,只许教方法,不许动手撒药。
苏晚眼睛弯起来,隔着黑巾的声音闷闷的:都听哥哥的。
南坊的青石板上还结着冰,林昭扶着苏晚踩上去时,脚底下直打滑。
远远望见药棚,几个妇人正围着慧明和尚打转——老和尚举着艾绳,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手里却把硫灰往艾堆里撒得极匀。
张十三带着两个小童子,一人提着石灰桶,一人举着木勺,见他们过来,张十三的白胡子抖了抖:苏小娘子来得正好,西巷的王婶子说硫灰味儿冲,不肯开门。
苏晚摘了黑巾,对着巷口喊:王婶子!
我是晚晚啊!
您去年教我腌的酸黄瓜,我还留着半坛呢!她声音发颤,可尾音里带着股甜,像春天化冻的溪水。
巷口的木门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晚丫头?
你这是...
婶子,这硫灰是救命的。苏晚踉跄着走过去,林昭想扶,被她悄悄甩开。
她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您拿这个捂住口鼻,我教您怎么撒——
晨雾里,硫灰混着艾烟升起来,像给南坊罩了层白纱。
林昭站在巷口望着那抹青布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是几个半大孩子跟着童子军跑过来,手里举着木勺:林校尉!
我们也来撒!
慢着!林昭喊住领头的小乞儿,解下自己的布巾给孩子系在脸上,捂严实了再撒。
日头爬到头顶时,南坊的烟更浓了。
林昭正蹲在墙根教妇人调药,忽然听见城那边传来闷响。
抬头望,北城墙上的狼烟直窜云霄——是叛军又攻城了。
薛烈的刀劈在案几上时,松木碎屑溅了通译阿史那烈一脸。唐军竟用妖法!他独眼里的红血丝几乎要漫出来,前哨营的小子们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阿史那烈抹了把脸上的木屑,压低声音:那药里有硫,烧起来的烟...毒。
薛烈突然笑了,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狼头雕纹,他们救得了人,救不了心。他转身冲帐外吼,把前日抓的俘民都带过来!
暮色漫上城头时,林昭正蹲在药棚前给苏晚喂粥。
她喝了两口就摇头,眼神却往城墙方向飘:哥哥,我听见喊声了。
城楼下的壕沟里,百来个百姓被反绑着跪在雪地里。
带头的老头嗓子已经哑了,还在喊: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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