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血案平息后的第十五日,酷寒提前降临了燕北。
林昭身披玄色大氅,立于新垦的田垄之上。
半个月前,这里还是血与火交织的修罗场,如今,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刺眼的苍白。
新翻的黑土被厚达尺余的积雪死死压住,仿佛一座座沉默的坟蟊。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帐篷群落里,风卷着帐帘,送出阵阵压抑的咳喘,那声音细弱得如同冬日里最后的蝉鸣,随时都会断绝。
这里是燕北三屯,是他再造大唐的基石,是他用无数袍泽的性命换来的希望之地。
“开仓!”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中,“所有屯户,每日增发半斤粟米,病患、妇孺再加二两。另外,将库存的皮料全部发下去,先给老人孩子御寒。”
身后的亲兵校尉崔砚躬身应是,面露难色:“将军,我们的存粮……若按此消耗,撑不过开春。”
林昭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蜷缩在薄帐中的身影上:“人若冻死,要粮何用?”
命令传下,粮仓洞开,热腾腾的米粥暂时慰藉了饥寒交迫的百姓。
然而,暖意仅仅在腹中停留了片刻,便被更刺骨的流言所驱散。
“听说了吗?这天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地都冻成铁疙瘩了,还战耕?我看是战死!”
“就是!将军是好人,可老天爷不长眼啊!与其在这里活活冻死,不如去北边投了契丹人,好歹能换一口吃的,换一件皮袄子。”
“小声点!你想死啊?可……他说得没错,契丹人那边,至少能活……”
流言如雪籽,乘着愈发凛冽的北风,钻进每一个帐篷,侵蚀着本就摇摇欲坠的人心。
当夜,风雪骤急,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名巡哨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林昭的中军大帐,盔甲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掉落:“报……报告将军!西屯、南屯……约、约莫五百户屯民,裹挟了刚分发的粮食,向北逃了!已经……已经过了黑河渡口!”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林昭却如坠冰窟。
他猛地起身,一把推开帐帘。
风雪瞬间灌入,吹得案上的烛火疯狂摇曳。
远处,原本灯火点点的屯寨,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被风雪吞噬的巨兽尸骸。
他伸手去拿案上的《屯田册》,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个屯户的名字、家小、籍贯。
一阵狂风卷过,册页被猛地吹散,一页,两页……无数写着名字的纸张如断翅的蝴蝶,瞬间被黑暗的雪幕吞噬,不知所踪。
“将军!”崔砚等人大惊失色,想要追赶,却无处可寻。
林昭站在帐外,任凭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融化成水,与眼角的湿润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他沉默了许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那股滔天的怒火与失望,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
他猛然转身,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把用来开垦冻土的铁镐,冲出帐外,对着脚下坚硬如铁的土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冻土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若连这点寒都扛不住!”他再次举起铁镐,双目赤红,青筋暴起,“何谈收复旧土!何谈再造大唐!”
“铛!”又是一记猛击。
苏晚恰在此时冒雪赶到,她腹部的伤口尚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脸色苍白如纸。
看到林昭几近癫狂的模样,她急忙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铁镐的木柄:“林昭!你冷静点!百姓非不愿耕,是实不能活!暖棚未成,药膏未足,天气又骤然酷寒,你这样强留他们,只会给这片土地多添几百具尸首!”
“不能活?”林昭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一拳砸在旁边的案台上,震得上面的器物叮当作响。
他指着南方,声音嘶哑而狂暴:“张巡守睢阳,城中人易子而食,守了十个月!靠的是什么?是‘延命’二字!李虎大哥临死前,心心念念要喝一碗米粥,你以为是为他自己吗?他是为了今日,能有人活着在这里喝上这碗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迸出的血。
“传我将令!”他厉声喝道,“亲兵卫队即刻集结!点一百轻骑,备足三日干粮,随我追击!”
说罢,他大步走回案前,抓起那本象征着屯田决心的《战耕令》,重重压在案首,又提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下八个大字,力透纸背。
田在人在,田亡我亡。
黑河之上,冰面如镜,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五百户逃民组成的队伍被一百名黑甲轻骑截住,在广袤的雪原上,他们就像一群被狼群包围的羔羊,瑟瑟发抖。
妇孺的哭声,男人的哀求,混杂在呼啸的风中。
一名唤作吴氏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被冻得嘴唇发紫的婴孩,跪在最前方,泣不成声:“将军,我们不是孬种,我们不怕吃苦,可……可我们怕孩子还没看到春天,就先冻死在这路上了啊!求将军开恩,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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