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烈日当头,将永兴坊的断壁残垣炙烤得热气蒸腾。
工部侍郎的马车在坊口停下,身后跟着上百名手持锤斧的“修缮队”,煞气腾腾。
他们衣甲鲜亮,工具锃光,与这片破败的坊区格格不入,更像是一支前来征伐的军队。
百姓们早已将刘三那座孤零零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鸣,紧张与愤怒在空气中发酵。
就在工部官吏准备下令时,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林昭的侍童小满,他站在刘三家门前的石阶上,手中高举着一本手抄的册子,一字一句,声若洪钟:“大唐《宅安法》第三条:凡有功于社稷者,其祖宅、赐宅,非本人自愿,或有通敌叛国之大罪,不得以任何名义强迁、强拆!”
话音未落,坊口的巡查队队长,老吴,领着十几个兄弟,手持丈量用的铁尺,锵然一声横在门前,组成一道人墙。
老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满是决绝:“我等奉林大人令,连日验宅。此宅虽旧,然梁柱坚实,地基稳固,未见丝毫倾颓之危象!勘验文书未下,不得动工!”
“放肆!”工部那名姓钱的官员脸色铁青,马鞭一指,“区区巡查吏,黄口小儿,也敢拿一本不知哪儿抄来的野法来对抗朝廷政令?此乃元相亲自督办,关乎长安整体修缮的大计,尔等草民,岂能揣度圣意?给我拆!谁敢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格杀勿论!”
他元相早已暗示,此事必须速战速决,闹得越大,反倒越能显示出林昭无力掌控局面。
一声令下,那些如狼似虎的修缮队工匠便举起锤斧,咆哮着冲了上去。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眼看一场血腥冲突就要爆发。
然而,林昭始终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在永兴坊的另一头,长街入口处,陆文远奉命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民录台”。
一张长桌,几卷白纸,一排笔墨,却吸引了比拆迁现场更多的目光。
陆文远长身玉立,对围观却不敢上前的百姓朗声道:“诸位坊邻,林大人有言,公道自在人心,事实胜于雄辩。今日之事,不求诸位拔刀相助,只求诸位落笔为证。此屋是危是安,你们的眼睛,便是最好的凭据!”
人群骚动起来。
片刻的犹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我……我住刘三对门十年,从未见过他家墙上掉过一块泥!”她在陆文远的帮助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证词。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很快,一个落魄画师挤上前来,抓起笔,三两下便在纸上勾勒出刘三家宅的梁架结构图,并在图下标注:“主梁厚重,榫卯严丝合缝,唯独当庭一根承重柱,柱心有被利器掏空之迹,此非天灾,乃**也!”
人群彻底沸腾了。证言如潮水般涌来。
“我儿时常在刘三叔院里玩,那柱子能撞得我头破血流,怎会是危柱?”
“前几日,我还见刘三叔在屋顶补瓦,若真是危房,他不要命了?”
就在此时,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响起,一个身形佝偻但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兵排开众人,走了上来。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疤,其中一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
他没有提笔,只是将腰间那柄早已生锈的横刀重重按在桌上,虎目圆瞪,扫视着那些工部官吏,声如破锣,却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老子是睢阳守军,神策营的!当年张巡爷带着我们守城,城里连老鼠都吃光了,我们都没后退一步!我们没死在安禄山的刀下,今日,你们却要来拆我们兄弟的家?!”
这一声怒吼,仿佛平地惊雷。
陆文远迅速将上百份证词、图画汇集成册,郑重地命名为《永兴坊民录》。
他取出一方小小的私印,那是一只浴火的鸽子,火鸽哨兵的印记。
他用力盖下,朱红的印泥刺眼夺目,随即唤来一名不起眼的信使:“一份,加急送御史台。另一份,送鸿胪寺,让四方外邦的使节们也看看,我大唐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功臣!”
宫城之内,红绡的密报也已送抵林昭手中。
代宗皇帝知道了强拆之事,龙颜微怒。
然元载巧言进谏,只说:“陛下,修缮长安,利在千秋。若因一户刁民而停,恐寒了底下办事官员之心。不若雷霆手段,速完其事,再行安抚,方显天恩浩荡。”代宗沉吟片刻,竟默许了。
林昭看完密报,脸上没有丝毫怒气,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他转身对身旁的阿岩吩咐道:“去,把刘三接到府中,好生招待,给他换上最好的衣服,管够酒肉。然后,请他到我府中的史亭,将睢阳守城的故事,讲给那些来拜访我的士子们听。”
于是,接下来的三日,长安城里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永兴坊的对峙,而是一段被称为“刘三拆屋记”的悲壮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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