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中裹挟的并非春日的暖意,而是一种来自权力中枢的、独有的冰冷与威严。
安平大营的帅帐前,黄门宦官手捧明黄诏书,声音尖细而傲慢,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长安皇城的琉璃瓦片反射出的刺眼光芒。
彼时,云州之战的硝烟尚未完全从兵士们的眉宇间散去,而林昭,这位大捷的主帅,甚至还未从巡视伤兵营的尘土中归来。
陆文远代为接旨,他身形笔直如松,目光沉静如水,长袖下的手指却在宦官念出“召安北大将军林昭即日回朝议功”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议功?”
这两个字像两根无形的针,刺入了他的耳中。
他垂下眼帘,恭敬地接过诏书,指尖在光滑的绢帛上轻轻滑过。
待宦官被客气地请去偏帐歇息,陆文远立刻将诏书置于案上,凑到烛火下细细审视。
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如同一座沉思的雕像。
果然,那“议功”二字的墨色,与其他字迹相比,显得格外崭新。
原有的字迹被小心地刮去,新墨填上,却终究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新墨的边缘,有一圈极淡的、浸润开来的痕迹,仿佛是匆忙中写就,又像是书写者内心焦灼的印证。
帐帘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林昭大步而入。
他刚刚安抚完一个在梦中惊呼“敌袭”的断臂小兵,眉间的煞气尚未褪尽。
“文远,何事如此凝重?”
陆文远没有抬头,只是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诏书,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帐外有无数双耳朵在窃听:“将军,这不是嘉奖,这是夺兵。”
他将自己的发现一一道来,语气冷静得可怕:“元载怕你。怕你挟云州大胜之势,拥河北三十万归心之军,从此尾大不掉,再也无法制衡。所以他要用‘议功’这块香饵,将你这条龙,从河北的江海里,钓回长安的浅池之中。一旦你入京,兵权立解,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帐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爆开一粒灯花的轻响。
林昭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拿起那份诏书,看着那两个突兀的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淬了寒冰的锋芒。
“他要我回朝?好啊。”林昭将诏书随手扔回案上,仿佛那不是决定他命运的圣旨,而是一张无用的废纸,“那就把这场胜利,原原本本地送去长安,让他,让满朝文武,让那位高居御座的天子,都好好看一看。”
当夜,陆文远的帐中灯火通明。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草拟一份歌功颂德的捷报,而是秉烛研墨,笔走龙蛇,撰写一篇截然不同的《云州捷报》。
他的笔下,没有写自己运筹帷幄之功,更没有提林昭神威盖世之勇。
通篇捷报,只述三事。
一述雷破虏,这位曾被视为叛将的汉子,如何在关键时刻身负火油,内应焚营,于敌阵中心高唱燕赵悲歌,与数千敌军同归于尽,其勇可昭日月。
二述阿影,那名身份成谜的女子,如何在最终决战中,为护地道不失,以血肉之躯引爆机括,与追兵同埋地下,其烈可泣鬼神。
三述小伍,那个年仅十六岁的传令兵,如何在万军丛中,身中七箭,依旧死死抱住马颈,奔出三十里,将关键军令送达。
当人们发现他时,他的战马早已力竭而亡,而他,手握信筒,僵立于马上,至死不倒,其忠可贯金石。
写完这三件事,陆文远又取过一份厚厚的卷宗,那是阵亡将士的名录,整整三千个名字。
他竟不厌其烦,将这三千姓名一一录于捷报之后,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小字,工工整整地标注了其人的籍贯、家属,以及战前的身份——他们或是农夫,或是铁匠,或是货郎……是三千个活生生的人,三千个家庭的支柱。
墨迹将干未干,陆文远蘸饱朱砂,在捷报的末尾,写下了血一般的批注:
“此非凯歌,乃血书。”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笔锋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今河北无叛军,唯余春耕人;无战鼓,唯有犁铧声。若此谓‘尾大不掉’,则请明示:何为大唐之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大明宫一处偏殿内,气氛同样凝重。
宦官高德屏退了左右,亲自守在殿外。
殿内,当朝宰相元载正对着一份快马送来的捷报副本,眉头紧锁。
他提笔欲改,想将那些惨烈的牺牲淡化,将林昭的威望削弱。
高德站在廊下,看着殿内摇曳的烛光,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
那是他随军出征时,在飞狐城下,亲眼看到一位母亲抱着自己冻僵的孩子,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孩子嘴里。
是他亲眼看到,安平城的百姓,在最艰难的围城岁月里,家家户户提着一盏灯,将省下来的吃食,默默送到守城士兵的手中。
那些面孔,那些灯火,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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