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节度使府,遗物堂前。
夜风萧瑟,吹动着堂前悬挂的白幡,发出猎猎声响,如同阵亡将士们不甘的嘶吼。
堂内,一盏盏油灯映照着数百件残破的兵甲、断裂的兵刃,那是睢阳军数万忠魂最后的遗物。
林昭一身素缟,立于堂外,身后是睢-阳军仅存的高级将领。
他的面前,是一副巨大的河北堪舆图。
与寻常军图不同,这图上没有标注兵力部署,没有画出进攻路线,只在十七个州府的位置上,插着一面面小小的旗帜,旗上,是陆文远亲笔写下的四个字——田定人安。
整个河北的棋盘,已然面目全非。
雷破虏,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悍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他单膝跪地,声若洪钟:“都督!史朝义已是笼中之鸟,幽州城内人心惶惶!末将愿率本部三千兄弟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幽州南门,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他身后的将士们齐齐应和,眼中是复仇的火焰。
然而,林昭却缓缓摇头。
他的目光掠过雷破虏激动的脸,望向那满堂的遗物,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需要你们攻城。”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需要你们,‘回家’。”
林昭伸出手,指尖划过地图上从安平到幽州的路线,那条路,是无数河北男儿被裹挟从军,再也无法归返的黄泉路。
“我为此次北伐,定下‘衔璧三策’。”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其一,雷破虏,你率本部三千人,尽卸兵甲,不带寸刃。全军高举白幡,一路北上,沿途高唱我睢阳军歌,那首《无衣》。”
雷破虏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带兵甲?
唱着军歌去“攻城”?
这不是去送死吗?
林昭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道:“其二,你们此行,不为攻城略地,只为安民授田。每经过一个村庄,留下十名兄弟,教导百姓辨识粮种,开挖水渠,丈量田亩。我们的军粮,就是他们的春种。”
“其三,”林昭的让他们放下屠刀,拿起锄头,用汗水洗刷罪孽,用耕种换取新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让史朝义在幽州城头看得清清楚楚,他赖以为生的军队,正一个接一个地,变成我林昭的农夫。我要让他明白,杀死一个士兵的,从来不只有刀剑,还有一亩可以活命的田。”
千里之外,长安城。
夜色笼罩下的京师,远不如河北那般死寂,却也暗流汹涌。
一份加急密奏,绕过了所有常规渠道,被送到了太傅高德的府中。
高德展开奏折,烛光下,陆文远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奏折旁,还有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是六个大字——《河北安民总册》。
高德翻开总册,即便他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录河北流民,授田八万九千七百户。”
“募降卒为工,修筑春信、归义等主干渠三百一十五里。”
“于各乡设立乡老议事会一百七十二处,民事民议,纠纷不出村。”
而最让他心神震动的,是册子最后一页的条例:“凡睢阳军治下,立‘赎罪田制’为永例。凡叛军降卒,杀人者修渠十年,抢掠者垦荒五年,胁从者耕田三年。期满,罪消,田归其人,入民籍。”
册子末尾,附着陆文远的一段亲笔附言,字字如刀,锋芒毕露:
“今河北之地,已无兵戈之患,唯闻春耕之声。八万户得以安居,百万流民得以活命。若朝廷诸公仍视此为‘逾权擅专’,则请明示天下:何为民?何为国?是坐视河北赤地千里、饿桴遍野为‘守制’,还是让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为‘正道’?”
高德手握总册,只觉得重如泰山。
他沉默了许久,并未像往常一样连夜入宫。
他叫来心腹,将总册誊抄了三份。
“一份,送国子监,让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仁政’。”
“一份,送太仆寺,让他们知道,战马铁蹄之外,还有一种力量叫作民心。”
“最后一份,加急送往陇右,交到节度使的幕府。让他瞧瞧,河北的仗,是怎么打完的。”
心腹迟疑道:“太傅,此事不先呈御前,恐怕……”
高德冷笑一声,将那份原始奏折小心地收入袖中:“圣上要看的,是结果。而这天下人,我得让他们先看看过程。林昭在河北种田,老夫,就在这长安城里,为他种下一颗人心的种子。”
河北道上,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三千名曾经的沙场猛士,此刻尽皆卸甲,他们没有手持刀枪,背上背的,是沉甸甸的粮种,手中扛的,是崭新的锄头和铁锹。
他们高举着象征哀悼与和平的白幡,一路向北,口中唱着那首古老而悲壮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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