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号的引擎轰鸣,如同一头衰老但倔强的巨兽最后的怒吼,推动着这艘伤痕累累的老旧货船,义无反顾地地冲向了那片被标记为“时空褶皱”的、光怪陆离的扭曲星域。舷窗外,正常的星空景象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畸变。恒星的光芒被拉成螺旋状的长条,星云如同被打翻的颜料桶般胡乱涂抹,巨大的残骸碎片如同慢镜头播放般凝固在空中,或是以违反物理规律的轨迹高速旋转、跳跃。空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置身于巨大生物内脏中的黏稠与失重感。
“重力读数异常!空间曲率波动超过安全阈值300%!护盾能量持续衰减!”飞船主控系统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红色的光芒在昏暗的舰桥内疯狂闪烁。
老莫枯瘦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化作一片残影,他必须摒弃所有预设的导航数据和常规飞行逻辑,完全依靠对飞船近乎本能的掌控和对这片绝地危险的、近乎玄学的直觉,在无数空间乱流和维度裂缝的间隙中寻找那条理论上存在的、通往“静默谷”的“裂缝”。
“左舷15度!急转!”老莫嘶哑的声音在警报声中显得格外冷静。飞船猛地侧倾,险之又险地避过一道无声无息裂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空间罅隙。罅隙边缘,现实如同碎玻璃般剥落,露出其后无法形容的、色彩斑斓却又空洞虚无的“背景板”。
陈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这种违反所有物理常识的飞行体验,比他经历过的任何空战都要恐怖百倍。林骁则紧闭双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并非在躲避视觉上的冲击,而是在全力对抗脑海中那越来越强烈的、源自星辰坐标印记的、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的混乱“回响”。
在这里,时空本身的规则都变得混乱不堪,他脑海中那些关于“方舟”、关于“放夜者”、关于无数文明终结的破碎记忆,如同被投入搅拌机的玻璃,疯狂地旋转、碰撞、重组。无数个声音、无数个画面、无数种极致的情绪——希望、绝望、狂喜、悲恸、毁灭的疯狂、新生的悸动——同时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在这信息的狂潮中,死死抓住那一丝微弱的、与“静默谷”深处某物共鸣的、仿佛灯塔般的指引。
“方向……在变……”林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剧烈的头痛而颤抖,“印记的指向……不稳定……它在……被干扰……被……拉扯……”
“是时空曲率的影响!你的感知连接了高维信息,在这里会被无限扭曲和折射!”老莫吼道,眼睛死死盯着传感器上疯狂跳动的、毫无规律的数据流,“我们必须找到相对稳定的‘锚点’!不然永远会在迷宫里打转!”
“锚点?”陈锋强忍着恶心问。
“一个在这片鬼地方,时空结构相对稳固的‘结节’!或者……一个足够强大的、能暂时扭曲局部规则的能量源!”老莫语速飞快,“用你的‘钥匙’共鸣!试着主动去‘感受’这片区域的‘脉络’!不要对抗混乱,试着……融入它,找到它的‘流向’!”
融入混乱?找到流向?这无异于在疯人院里寻找逻辑!但林骁没有选择。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强行压制脑海中狂暴的“回响”,而是尝试着放松精神,如同冲浪者面对滔天巨浪,不再抗拒,而是去感受那股混乱狂潮的“力量”与“韵律”。
痛苦瞬间加剧了十倍!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扔进了绞肉机,无数破碎的时空片段、文明残响、毁灭瞬间强行塞入他的意识。他看到恒星在襁褓中熄灭,看到文明在鼎盛时凝固,看到恋人相拥化作尘埃,看到战士怒吼归于死寂…… 混乱,无序,纯粹的熵增狂欢。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尽的混乱彻底吞噬、同化的瞬间——
“嗡……”
脑海中,那一直灼热、指向“静默谷”的星辰坐标印记,突然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冽而古老的波动!这股波动并非来自印记本身,倒像是……印记在极度混乱的环境刺激下,自动触发了某种更深层的、与“静默谷”核心同源的、秩序层面的“共鸣”或“共振”!
这股波动如同一道定海神针,强行在混乱的信息狂潮中开辟出一条极其细微、但无比“笔直”的通道!通道的尽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极度悲伤、无尽死寂,却又带着一丝诡异“脉动”的感觉。
就是那里! “静默谷”的核心!或者说,是这片时空褶皱中,唯一一条相对“笔直”地指向那里的路径!
“找到了!”林骁猛地睁开眼,双目布满血丝,但眼神锐利如刀,他指向舷窗外一片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所有扭曲的光线流都在那里发生诡异偏折的区域,“那里!全速前进!别管其他!”
“你确定?!”老莫看着那片区域传感器上显示的、足以瞬间撕裂任何常规物质的恐怖空间乱流读数,额头青筋暴起。
“确定!那是唯一的‘路’!”林骁嘶声道,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强行引导那股秩序波动,对他精神的负担极大。
“妈的!拼了!”老莫眼中凶光一闪,不再犹豫,将引擎功率推至理论极限的120%!“拾荒者”号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船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解体,朝着林骁所指的方向,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撞了进去!
“轰——!!!”
剧烈的震荡传来,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墙壁。舷窗外的景象瞬间变得光怪陆离到极致,所有颜色混成一团,所有形状都失去意义,时间感彻底错乱,仿佛一秒万年,又似万年一瞬。陈锋闷哼一声,几乎昏厥。林骁死死咬着牙,维持着那一丝微弱的秩序共鸣。老莫嘴角溢血,双手却稳如磐石,操控着飞船在这条混乱与秩序交织的、狭窄到极致的“通道”中艰难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冲破了某种粘稠的屏障。“拾荒者”号猛地一轻,舷窗外的景象骤然清晰——虽然依旧扭曲,但那种令人疯狂的、无序的混乱感消失了。他们冲出了时空褶皱最狂暴的核心区,进入了一片相对“平静”的、被奇异力场笼罩的黑暗空域。
飞船的警报声稀疏下来,但引擎过载的刺耳噪音和船体结构受损的呻吟声不绝于耳。老莫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灰色的工装。陈锋趴在控制台边缘,剧烈地干呕。林骁则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脑海中那秩序波动的通道已经消失,星辰坐标印记恢复了指向性的灼热,但那份灼热中,掺杂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亲近感”,仿佛离“目标”前所未有的近。
他们成功了?穿越了时空褶皱?
“我们……出来了?”陈锋虚弱地抬头,看向舷窗外。
窗外,并非正常的星空。而是一片……难以形容的、仿佛笼罩在厚重灰色浓雾中的、无边无际的“空”。没有星辰,没有残骸,没有光,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仿佛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模糊的“虚无”。这片“虚无”并非漆黑,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仿佛褪了色的、万物临终前的灰白。
而在那片“虚无”的中央,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并非星球,也非任何已知的天体或人造物。它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不规则的、表面布满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几何褶皱和深邃裂痕的……“卵”?或者说,“茧”?它的质地难以名状,非金非石,非光非暗,仿佛是由凝固的时空本身、混杂着难以计数的文明残骸、以及某种……冰冷到极致的、纯粹的信息流构成。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让周围的灰色“虚无”微微荡漾,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的“死寂”与“终结”之意。
这就是“静默谷”?或者说,是它的“核心”?是“清夜”的……“子宫”?
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尽管有飞船的屏蔽,但仅仅是“看到”它,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刻的恐惧与绝望,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舰桥内的三人。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存在”本身被彻底、永久、毫无意义地“抹除”的终极恐慌。
“那就是……‘它’?”陈锋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
老莫死死盯着那个“卵”,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信息奇点……终极熵寂的具象化……不,比那更可怕……它在……‘孕育’……孕育‘无’本身……”
林骁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捂着胸口,那里的星辰坐标印记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股强烈的、混合了召唤、诱惑、厌恶与毁灭冲动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能“感觉”到,那个“卵”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在“呼唤”着他,也在……“排斥”着他。
“警告!检测到超高强度信息辐射污染!认知滤网过载!精神屏障能量急剧消耗!”飞船的警报再次凄厉响起,主屏幕上,代表外部信息污染水平的指数直线飙升,瞬间突破了红色警戒线!
“不好!它在‘看’我们!它在试图‘理解’我们!关闭所有外部传感器!启动最高级别精神屏蔽!”老莫猛地回神,嘶声吼道,双手在控制台上疯狂操作。
但已经晚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极致、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知识的“信息流”,如同无形的触手,无视了飞船的物理屏蔽,无视了距离,直接穿透进来,作用在三人的意识层面!
“啊——!”陈锋首先发出痛苦的嘶吼,抱住脑袋蜷缩起来,眼中充满了混乱的、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和破碎的文明符号,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同时尖叫、低语、歌唱、哭泣。
老莫闷哼一声,七窍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死死咬着牙,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似乎在用毕生的意志和知识,抵抗着这恐怖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信息污染。
林骁遭受的冲击最为猛烈!他脑海中的星辰坐标印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剧烈沸腾、尖叫!那些“放夜者”的回响、无数文明的记忆碎片,在这股纯粹“终结”意志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沙堡般开始崩塌、消融!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解析”,被“阅读”,每一个念头,每一段记忆,甚至每一个构成“自我”的粒子,都在这冰冷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坚守本心!不要去想!不要去理解!”老莫嘶哑的咆哮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但如何能不想?如何能不理解?那“信息流”本身,就是一种强制的、无法抗拒的“认知”过程!它在向你展示“终结”的“美”,展示“虚无”的“真”,展示“存在”本身的“毫无意义”!
林骁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拖入一个冰冷、黑暗、绝对寂静的深渊,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只有永恒的、纯粹的“无”。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陈锋,看到了老莫,看到了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那“无”中缓缓溶解、消散,不留一丝痕迹。一切都将归于“静默”,一切都毫无价值……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那“静默”同化的瞬间——
“嗡——!!!”
他怀中的、杨振江(备份)留下的那个破损战术平板,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与周围“死寂”格格不入的、充满“生”的活力的翠绿色光芒!一股虽然微弱、但极其坚韧、带着“星火”特有秩序的波动,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刺入了林骁即将沉没的意识!
是“涅盘”协议坐标!是“星火”留在这数据核心中的、最后的、属于“文明”与“存在”的呐喊与抵抗!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同类”的秩序冲击,如同在绝对零度中投入了一颗火种,瞬间惊醒了林骁即将湮灭的自我意识!
“不——!!!”
林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用尽全部意志,猛地切断了与那“信息流”的被动连接,将全部心神收束,死死“锚定”在怀中平板散发出的、那一点微弱的翠绿光芒上!那光芒温暖,微弱,却代表着“存在”,代表着“抵抗”,代表着……哪怕只有一瞬的、“生”的执着!
几乎同时,老莫也怒吼一声,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主控台一个隐蔽的、雕刻着古老“星火”徽记的红色按钮上!
“轰——!”
“拾荒者”号尾部的某个隐藏隔舱猛地炸开,一个不起眼的、圆柱形的装置被弹射出去,瞬间启动!装置爆发出远超其体积的、狂暴的、无序的灵能风暴和电磁脉冲,如同在平静(死寂)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扰乱了那片“虚无”的“注视”!
“就是现在!全功率!脱离!!”老莫嘶吼,双手将操纵杆推到底!
“拾荒者”号老旧的引擎爆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拖着滚滚黑烟和电火花,如同受惊的兔子,疯狂地向后、向远离那个“卵”的方向逃窜!
舷窗外,那个巨大的、缓慢脉动的“卵”,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一道无声的、但让三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涟漪”,以超越光速的方式,从“卵”的表面荡漾开来,扫过飞船。
“噗!”
林骁、陈锋、老莫三人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精神遭到了重创,但总算摆脱了那种被“注视”、被“解析”的恐怖感觉。
飞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被灰色“虚无”笼罩的空域,重新回到了相对“正常”(尽管依旧扭曲)的时空褶皱边缘。警报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引擎过载的哀鸣和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人瘫在各自的座位上,剧烈喘息,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更深沉的、仿佛窥见了宇宙终极真相后的绝望与茫然。
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静默谷”的核心,看到了“清夜”的“子宫”。
那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个物体,那是……一种状态,一个过程,一个正在“孵化”的、“终极虚无”的“奇点”。
“它……在呼吸……”陈锋失神地喃喃,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恐怖的感知中。
“不……”老莫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那不是呼吸……那是……‘消化’前的……‘悸动’。”
林骁死死攥着怀中那已经恢复黯淡的战术平板,翠绿的光芒已经消失,但那瞬间的温暖与秩序,却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他抬起头,看向舷窗外那渐渐远去的、被灰色笼罩的空域,眼中那几乎被“静默”吞噬的火焰,重新艰难地、一丝丝地燃烧起来,尽管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
“钥匙”的共鸣更加清晰了。那“卵”在呼唤他,需要他。而“星火”的“涅盘”协议坐标,也指向那里。
生路与死路,希望与绝望,文明的最后挣扎与终极的虚无归宿……所有的线,都指向了那里。
“静默谷”……“子宫”……
他,必须去。
但不是现在。
“我们需要……修整。需要……计划。”林骁的声音嘶哑而坚定,打破了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它’太强了。这样过去,只是送死。”
老莫缓缓转过头,看着林骁,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疲惫、沧桑和疯狂研究欲之外的其他东西——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敬意,以及更深重的忧虑。
“你说得对。”老莫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我们没有时间了。‘它’已经‘看’到我们了。‘它们’……也快到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飞船残破的传感器发出了微弱的警报。在遥远的后方,那片扭曲的时空褶皱中,数个微小的、但带着冰冷秩序或疯狂混沌波动的光点,正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缓缓浮现,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踪而来。
是“仲裁者”,还是“清道夫”,亦或……两者皆是?
追猎,从未停止。而猎物与猎手的身份,在这片死亡的坟场上,随时可能互换。
“拾荒者”号拖着残躯,向着“坟场”更深处、更隐蔽的阴影中滑去。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加残酷的逃亡,以及……最终不可避免的、指向“静默”核心的、绝望冲锋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