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8章 墨迹与碑文

指尖下，《津门地理志》泛黄书页传来的、那非人的困惑与暴怒的情绪波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阿檐的感知。那不是人类心智可以理解的愤怒，更像是一块古老大陆板块被强行撬动时发出的、无声却足以撕裂一切的地质性狂怒。

他猛地抽回手，指尖残留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被注视感。仿佛裂缝深处那片无光的黑暗，短暂地凝聚成了一个有意识的、充满恶意的瞳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书店里死寂无声，只有地缝中溢出的、带着铁锈和岩石气息的寒风，吹动着散落一地的书页，发出窸窣的哀鸣。

就在这时——

“——痴儿！！！”

一声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非人的惊呼，如同濒死鸟类的最后啼叫，猛地从房间角落炸响！

是墨仙！

那声音并非来自听觉，而是直接、蛮横地凿入阿檐的脑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崩碎的惊骇与绝望。

阿檐霍然转头。

只见墙角书案上，那方沉寂已久的端砚中，那滩死寂的浓墨如同被投入烧红烙铁的冷水，骤然沸腾！墨汁疯狂地翻滚、喷溅，不再是液体，而像是拥有了自主生命的、恐慌到极致的黑色活物。

下一瞬，这团沸腾的墨汁猛地炸开！

没有声音，却有一种无形的冲击力扩散开来。大滩大滩的浓墨并非随意飞溅，而是如同被某种意志强行引导、拉扯着，化作一道粗壮的黑色激流，猛地扑向倒塌书架下方——那里，在被书籍碎片和灰尘掩埋的角落，隐约露出一角青灰色的、表面似乎刻着什么的石板。

墨汁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覆盖、包裹住那块石板，疯狂地渗透、蠕动，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吮吸声，仿佛在拼命汲取着什么，又像是在用自己的灵性本质去滋养、去激活那冰冷死寂的石块。

墨仙的声音再次在阿檐脑中响起，却已微弱、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痴……儿……地……脉……名……号……碑……”

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扯的痛苦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

“……记住……上面的…………纹……”

“……找到…………对应……的……”

最后的字句彻底消散，化为一声悠长的、仿佛解脱又充满不甘的叹息，随即彻底湮灭。

砚台中，所有沸腾的墨汁尽数涌出，一滴不剩。原本温润的砚台此刻变得干涸、粗糙，颜色灰败，如同一块被烈火烧灼过的普通石头。桌面上，只留下一滩正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死寂的深黑色墨渍，不再有任何蠕动，不再有任何声息。

真正的、彻底的沉寂降临了。那个唠叨了百年、装满无用知识和琐碎记忆的话痨砚台精，此刻变成了一块真正的、冰冷的石头。

阿檐僵在原地，心脏如同被那只冰冷的、地底的眼眸攥住。几滴在方才爆炸中飞溅而来的、尚未完全失去活性的墨点，啪嗒几声，精准地砸在他的右手手背上。

触感冰凉刺骨，远超寻常墨水的温度，更像是在一瞬间汲取了地缝中吹出的全部寒意。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拇指去擦拭。

擦不掉。

那墨点如同拥有生命般，已然渗入了他的皮肤之下。不是浮于表面的污渍，而是像某种活性的烙印，深深地嵌入了皮肉，甚至隐约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搏动，与他自身的脉搏格格不入。墨点的边缘清晰，颜色是一种绝对的、不透光的漆黑。

手背上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冰冷刺痛感，仿佛有看不见的冰针在缓缓扎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涩和心头的震颤，一步步走向那片狼藉。他跪下来，徒手扒开覆盖的书籍碎片和厚厚的灰尘。

下面，果然埋着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碑。碑体古老，边角已被岁月磨圆，表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刻痕，并非文字，而是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类似水波与山脉交融的抽象符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苍茫。

此刻，整块石碑被墨仙最后生命化成的浓墨彻底覆盖，如同披上了一件漆黑的、湿漉漉的丧服。墨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石碑本身吸收进去。

随着墨汁的渗入，那些原本模糊的符文刻痕，开始一条接一条地、极其微弱地亮起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暗黄色光芒。光芒并不稳定，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抵抗着从地缝中不断涌出的、那股试图湮灭一切的冰冷死寂。

石碑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回升了少许，那股令人心悸的、源自地底的被注视感也略微减退了一些。

墨仙用自己最后的存在，短暂地加固了某种东西。或许是这块碑与脚下地脉残存的最后联系。

阿檐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石碑上那些发着微光的、冰冷而粗糙的符文。他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极其微弱却坚韧的“记得”的力量——对一条河流的记忆，对一座山丘的记忆，对这片土地原本样貌的记忆。

这就是墨仙拼死要他“记住”的东西。

地脉的名号碑。

碑文的光芒又闪烁了几下，范围极其有限，仅仅能照亮石碑本身和周围一小圈地板，如同暴风雨夜中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古老的油灯。

而在这一小圈光晕之外，书店里的黑暗似乎比以往更深沉、更压抑。地板上那道参差不齐的裂缝像一张饥饿的大嘴般张开着，寒风仍从其深处呼啸而过。阿檐再次感觉到，那非人的、庞大的困惑，已转为更加明确的、被触怒后的关注。

手背上的墨点，传来一阵愈发清晰的冰冷刺痛。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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