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2章 吱呀作响的阶梯

楼下的门铃声像一枚生锈的针，刺破了书店里凝滞的空气。

阿檐的手指僵在半空，离那缕蠕动吮吸的灰色丝线仅一寸之遥。那东西似乎对凡世的声响毫无反应，依旧专注地执行着它无声的掠夺。砚台里，墨仙那一下诡异的波动也沉寂下去，重归死寂，仿佛刚才只是光影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谨慎，踩在老旧松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不是熟客的脚步。熟客要么是目的明确的中年学者，步伐沉实；要么是淘旧书的学生，脚步轻快跳跃。这脚步声……更像是一个在陌生水域试探深浅的人。

阿檐收回手，下意识地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食指上的墨茧，仿佛要捻掉那并不存在的灰丝触感。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本《博物新编》，图谱上的靛蓝已几乎褪尽，那片灰白如同一个逐渐扩散的盲点，令人心悸。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下通往店堂的短梯。

楼下，一个穿着半旧邮政制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挂号信，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这间逼仄、幽暗、仿佛被时间遗忘的书店。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中缓缓舞动。男人看到阿檐，清了清嗓子。

“请问，阿檐先生在吗？有他的挂号信。”

阿檐点了点头，接过信。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牛皮纸，质地粗糙，右下角印着某个他从未听过的研究所的红色抬头。寄件人姓名陌生。他道了谢，邮政员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开，门上的铜铃又是一阵叮当乱响，随后重归寂静。

挂号信。对他而言，这是个稀罕物。他的人际关系简单到近乎虚无，与社会最大的交集就是每月初的电费账单和偶尔上门推销蟑螂药的居委会大妈。

他捏了捏信封，里面似乎是一份文件，不厚。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拉回书店本身。或者说，是被书店的异常拉了回来。

邮政员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但脚下的地板，却仍在持续发出一种极其低沉的、受潮木材膨胀时特有的呻吟。吱呀——嘎——声音缓慢而持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正躺在书店地板下翻身。这不是平常的声音。翰渊阁老了，它总会有些声响，但通常是针对特定压力或天气变化的回应。这种无源头的、持续的背景噪音，是第一次。

阿檐皱起眉，试图忽略这令人不安的声音。他走向书店深处他惯常坐着修书的那把老榆木椅。椅子靠近一个总散发着霉味的书架，椅背上还搭着他一件磨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

他习惯性地坐下。

咯噔。

椅子猛地向右侧一歪，幅度不大，却足够让他心惊，手下意识地撑住桌面才稳住身体。他低头看去。

椅子的一条后腿，莫名其妙地短了一截。

不是断裂，不是磨损。断口会是新鲜的木茬，磨损会有光滑的斜面。这条腿的末端看起来……很完整，只是长度凭空消失了寸许，仿佛这段木头无声无息地缩回了椅腿内部，或者被什么东西凭空抹去了一部分。椅子因此倾斜出一个令人不适的角度。

阿檐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蹲下身，从工具盒里拿出一把铜尺——平时用来测量书页切口是否齐整的——小心地测量着四条椅腿。

结果冰冷而诡异。

三条腿都是标准的四十二公分。唯独那条，只有四十公分整。

两公分的差距，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身体的平衡感不会骗人。更让他后背发凉的是，缩短的切口处，木头纹理自然连贯，没有任何切割或折断的痕迹，平滑得仿佛它生来如此。

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那异常的断面。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那不是潮气，不是霉味，也不是老木头的沉香。而是一种……干涩的、粉状的气味，类似深埋地底、彻底烂穿的旧木头化成的粉尘，又混合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空洞感。这气味让他喉咙发紧。

灰色丝线……墨仙沉寂……地板呻吟……椅腿缩短……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碰撞，发出无声的轰鸣。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那歪斜的椅子，几步冲到书店最深处那面看似平常的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幅仿制的《清明上河图》长卷，画纸早已泛黄脆化。画卷之后，本该是……或者说，在特定的时刻——月相盈亏至三分之二的那几天——这里会浮现一扇通往阁楼的、吱呀作响的木梯。那是他仅存的、能微弱感应苍穹星网的工作间，是他与过往那个失败学徒身份最后的联系。

现在，月相已过三分之二。墙上却什么都没有。

只有斑驳的、渗着水渍的墙皮，和《清明上河图》上那些凝固了千年的、喧嚣的市井繁华。那扇门，没有如约出现。

一种冰冷的恐慌，细细密密地攫住了他。书店不仅仅是他观察世界的窗口，更是他的锚点，他的庇护所，甚至是他的一部分。如今，这个庇护所本身正在变得……不正常。仿佛某种侵蚀，已经越过了书本，开始作用于这座古老的“器灵”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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