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光收敛,将白昼的惨烈与喧嚣一同裹进沉沉的靛蓝里。幽谷内,零星的火把和油灯次第亮起,光芒有限,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多的角落隐没在愈发浓重的阴影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舔舐着伤口。
共议堂内,炭盆比白日烧得更旺了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带着血腥味的夜寒。跳跃的火光将屋内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扭曲,随着火焰的明灭不安地晃动。
杨熙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头发也用水草草梳理过,只是眉眼间的疲惫和紧绷,却是清水洗不掉的。他坐在主位,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对面的客人。
胡老板(或许该称他为胡先生了)也换了一身更为舒适的深青色常服,少了白日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锐气,多了几分闲适与从容。他独自一人前来,连那两个影子般的随从也留在了堂外,仿佛刻意营造一种开诚布公的氛围。他手中捧着一杯新沏的热茶,袅袅白汽模糊了他面上的神情。
吴老倌坐在杨熙下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低垂着眼,捻着胡须,仿佛对眼前即将展开的对话漠不关心,只有那捻动的、微不可察的频率,泄露着他内心的专注与警惕。
堂内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胡老板偶尔吹拂茶水的细微声响。
“白日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深谈。”胡老板终于放下茶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杨熙,“此刻夜深人静,胡某想与小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幽谷的未来。”
“杨某洗耳恭听。”杨熙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
“小友是聪明人,当知胡某并非寻常行商。”胡老板开门见山,语气依旧是那种平缓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昨日援手,一是念及旧情,不忍见幽谷毁于宵小之手;二来,也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
“贵主是……”杨熙明知故问。
“北边,靖安军范云亭范公。”胡老板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如同掷下一枚沉重的棋子,落在寂静的堂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证实,杨熙心头还是猛地一沉。吴老倌捻须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范公坐镇北疆,威名赫赫,杨某身处山野,亦有所闻。”杨熙稳了稳心神,缓缓道,“只是不知,范公何以会关注幽谷这偏僻之地?”
“范公胸怀天下,目光所及,非止于北疆一隅。”胡老板淡淡道,“这乱世之中,何处有人才,何处有良法,何处有可资大业之基,范公皆留意之。幽谷虽僻,然能在短短两年内,于乱世中辟出一方安宁,垦出丰产之田,聚拢流散之民,立下守御之规,更兼有‘惊雷’此等守土利器……如此种种,岂是寻常流民村落可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范公曾言,治世需良臣,乱世需干才。杨小友年未弱冠,便有如此手段与心胸,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幽谷之制,颇有古风,又暗合实务,若能推而广之,于安靖地方、充实仓廪,大有裨益。至于‘惊雷’……”他眼中精光一闪,“更是守御攻坚之奇思,于军国之事,或有妙用。”
话说至此,意图已昭然若揭。范云亭看中的,不仅仅是幽谷的粮食和“惊雷”,更是杨熙这个人、幽谷这套行之有效的组织管理模式,以及它们背后代表的、在乱世中快速恢复生产、凝聚人心、形成战斗力的潜力。这是一位心怀野心(或说抱负)的节度使,在暗中搜罗、储备人才和“技术”,以图在未来的变局中占据先机。
“范公谬赞,杨某愧不敢当。”杨熙连忙拱手,脸上露出惶恐与感激交织的复杂神色,“幽谷所为,不过是为了活命,胡乱摸索,侥幸有些成效,岂敢当‘良法’‘干才’之誉?至于‘惊雷’,更是危急时保命的笨法子,粗陋危险,实不堪大用。”
“小友过谦了。”胡老板摆摆手,制止了杨熙的自贬,“是否是良法,是否堪大用,范公自有明断。胡某今日之言,并非空谈。范公有意,延揽小友与幽谷诸位贤才。”
“延揽?”杨熙抬起眼,目光清澈,“不知范公欲如何延揽?幽谷上下,皆为求活而来的苦命人,所求者,不过是一口安稳饭吃,一片屋瓦遮头。于军国大事,实无奢望。”
“安稳饭吃,屋瓦遮头?”胡老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小友,经此一夜,你还觉得,仅凭幽谷自身,能保得长久安稳吗?侯三、刘德贵之流,不过是癣疥之疾。今日可退侯三,明日呢?北边流寇,南边乱兵,四方饥民,乃至……其他怀有异心的地方势力,哪一个是幽谷这区区数十青壮、一道矮墙能抵挡的?”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战后那层脆弱的安宁假象。杨熙沉默,吴老倌也轻轻叹了口气。
“依附强者,借势自保,是乱世生存之道。”胡老板继续道,语气带上了一丝诱导,“范公可予幽谷的,远超小友所想。其一,便是‘名分’。我可请范公下一道手令,将幽谷之地,正式划为‘军屯’或‘义堡’,录于靖安军名下。如此,黑山卫所雷彪之流,再无借口前来侵扰。刘德贵等地头蛇,更不敢妄动。幽谷可得官面认可,名正言顺。”
军屯?义堡?这确实是一个极具诱惑的提议。有了官方(哪怕是藩镇私授)的名分,许多眼前的威胁便可迎刃而解。
“其二,是‘实利’。”胡老板伸出第二根手指,“范公可开放部分商路,以优惠之价,向幽谷提供稳定的铁料、盐巴、优质粮种、耕牛,乃至……铠甲弓弩。幽谷所产之山酢、皮货、布匹、陶器,乃至粮食,皆可由胡某商队包销,价格从优。幽谷只需专心生产,壮大自身。”
这几乎是为幽谷铺平了发展的道路,解决了最头疼的原材料来源和产品销售问题。
“其三,是‘庇护’。”胡老板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胡某带来的人手,可留下一队,协助幽谷整训护卫,传授战阵之法。日后若遇外敌,只要幽谷打出范公旗号,方圆数百里内,敢动歪心思者,皆需掂量掂量,能否承受靖安军的雷霆之怒。”
提供教官,乃至潜在的军事庇护。这承诺比任何物资都更有力。
“范公厚爱,幽谷上下,感激涕零。”杨熙深深一揖,脸上露出真诚的感动,但随即,眉头又微微蹙起,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范公予幽谷如此厚待,不知幽谷需付出何种代价?杨某虽愚钝,也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部分——筹码。
胡老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郑重:“范公所求,非为一时之利。他看重的,是小友之才,幽谷之制,以及……‘惊雷’之技。”
“愿闻其详。”杨熙坐直身体。
“第一,‘惊雷’的完整配方、制作工艺、以及所有改进思路,需毫无保留地献予范公。范公承诺,此技仅用于靖安军守土安民,绝不用以屠戮无辜。且会派专人与贵谷匠人一同研习改进,所有成果,幽谷可共享。”胡老板目光炯炯。
杨熙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迟疑:“胡先生,‘惊雷’之法,危险异常,且乃谷中匠人多次试错、险死还生所得,实为谷中保命根本……”
“正因其重要,更应交予有能力护住它、善用它之人。”胡老板打断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留在幽谷,是怀璧其罪,今日刘德贵、侯三,他日或许便是更狠辣的豺狼。献予范公,范公自会妥善安置研制之人,给予厚待,并保幽谷无恙。”
这是要人和技术一起拿走。
“第二,”胡老板继续道,“幽谷需接纳范公派来的‘协理’人员,协助管理谷中事务,推广幽谷的农事、工坊之法。同时,幽谷每年产出的粮食,需有固定比例,按市价优先供应靖安军。当然,范公会以铁器、盐巴等等价物资或银钱交换,绝不强征。”
名为“协理”,实为监管和渗透。粮食优先供应,则是将幽谷的经济命脉部分绑上靖安军的战车。
“第三,”胡老板顿了顿,看向杨熙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意义,“杨小友需在合适之时,亲往北边靖安军治下一行,拜见范公。范公有意,亲自考较小友才学,或委以更重之任。”
这是要杨熙本人表态,甚至可能将其调离幽谷,纳入节度使幕府体系。
三条要求,条条直指核心。交出“惊雷”技术和人才,接受监管和部分经济控制,首领人物还需“入觐”表态。这已不是平等的合作,而是带有强烈收编和掌控色彩的“招安”。
堂内再次陷入沉默。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吴老倌终于抬起眼,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和:“胡先生,范公美意,幽谷深感荣幸。只是,这三条,件件关乎幽谷存续根本,关乎谷中百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幽谷并非军伍,亦非官府辖地,不过是一群只为求活而聚在一起的苦命人。骤然卷入军国之事,恐非其宜,亦非其愿。‘惊雷’之法,献予范公无妨,然谷中匠人恋土畏远,恐难北行。至于协理、供粮、主事人北觐……皆需从长计议,细细斟酌,更需……谷中上下公议。”
他以“求活”、“恋土”、“公议”为理由,婉转却坚定地表示了抗拒和拖延。既未断然拒绝,也未立刻答应,将难题推给了需要时间的“公议”。
胡老板似乎早有所料,并不动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吴老先生言之有理。是胡某心急了。如此大事,确需慎重。”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事,恐怕由不得幽谷从容‘公议’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胡某今日收到北边急报。黑山卫所雷彪,已得知侯三败退之事,大为震怒。他虽忌惮范公威名,不敢明着如何,但私下里,必会怂恿、支持刘德贵,以更阴毒之法,报复幽谷。刘德贵此人,贪婪狠辣,如今已知‘惊雷’存在,更不会放手。他背后,或许还有其他地方势力牵扯。幽谷今日能退侯三,他日能否挡住更隐蔽的暗算、收买、下毒、纵火,甚至……煽动流民冲击?”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杨熙和吴老倌心中。这正是他们最担忧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范公的庇护,或许是幽谷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胡老板坐直身体,语气恢复了平静,“胡某不逼小友立刻答复。三日期限。三日后,胡某需得一个明确的回音。这三日内,胡某与手下,会暂留谷外,并约束雷彪、刘德贵,不使他们轻举妄动。三日后,若幽谷愿接纳范公美意,一切好说。若不愿……”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未尽的压力,比任何威胁都更沉重。不接受招揽,便意味着失去这暂时的庇护,独自面对刘扒皮、雷彪乃至可能更多势力的反扑,同时,也可能得罪了北边的节度使。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谈判。幽谷手中的筹码,看似有粮食、有“惊雷”、有一套有效的制度,但在绝对的实力和复杂的局势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杨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对着胡老板深深一揖:“胡先生之言,杨某字字铭记。三日内,必给先生一个交代。”
胡老板也起身,拱手还礼:“望小友以幽谷上下安危为念,慎重决断。胡某告辞。”
送走胡老板,堂内只剩下杨熙和吴老倌两人。炭火依旧噼啪,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寒意。
“三日期限……”吴老倌喃喃道,脸上皱纹更深了,“这是逼我们立刻站队啊。”
杨熙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谷外胡老板营地隐约的灯火。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肃杀。
“不是站队,是选择如何被吞下。”杨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清醒,“范云亭要的,是一个听话的、能为他产粮、提供技术、甚至可能成为某种‘样板’的幽谷。而我们想要的,只是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方式,有尊严地活下去。”
“可有选择?”吴老倌问。
杨熙沉默片刻,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有。但不是现在。”他走到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更多的筹码。”
“筹码?”
“胡驼子看重‘惊雷’,看重我们的组织能力,看重我这个‘人才’。”杨熙缓缓道,“这就是我们的筹码。但我们不能一次性全押上去。‘惊雷’可以给一部分,但核心必须保留。匠人可以‘合作’,但不能被调走。我们可以接受‘协理’,但必须确保谷内事务的主导权。粮食可以优先供应,但比例和价格必须由我们议定。至于我去北边……时机必须由我们定,而且,必须确保我去了,还能回来。”
他在极限的压力下,飞快地构思着讨价还价的策略,试图在几乎不可能的夹缝中,为幽谷争取一丝自主的空间。
“这……胡驼子能答应?”吴老倌蹙眉。
“他不会全答应,但我们可以谈。”杨熙眼神锐利,“关键在于,让他和他背后的范云亭相信,一个保持一定自主性、充满活力的幽谷,比一个被完全掏空、死气沉沉的幽谷,对他们更有价值。而我们,也要让他相信,我们有能力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也……有鱼死网破、让所有人都得不到好处的决心。”
这是一场危险的博弈。筹码有限,对手强大,而棋盘之外,还有刘扒皮、雷彪这些虎视眈眈的恶狼。
但幽谷,已无退路。
“召集共议会吧。”杨熙深吸一口气,“把胡驼子的条件,周青带回的消息,还有……我们的想法,都告诉大家。幽谷的未来,需要所有人一起决定。”
夜色更深,幽谷核心区域的灯火,却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明亮,都要持久。一场决定命运的内部商议,在这血战后的夜晚,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谷外胡老板的临时营地,以及更远的刘家集、黑山卫所,不同的谋划与算计,也在这同一片夜色下,悄然运转。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