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94章 当年逃课的我1

雨滴敲打着教室的窗玻璃，发出沉闷又规律的声响。我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心思早已飘向窗外。高二下学期的这个四月下午，空气里弥漫着雨季特有的潮湿与压抑。数学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断续，在黑板上写下的三角函数公式弯弯曲曲，如同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空白处画着雨滴，一颗又一颗，连成一片雨幕。教室里弥漫着八十多个学生呼出的二氧化碳和湿漉漉的雨衣味道，吊扇慢悠悠地转动，却搅不动这凝滞的空气。前排同学的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校服衬衫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

“林晓，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低沉的声音突然点到我，我猛地回神，站起身却哑口无言。教室里几处窃笑响起，我感觉到耳根发烫，手心里的汗让圆珠笔变得滑腻。

“注意力集中一点，都快高三了还这个状态。”老师推了推眼镜，没多为难我，示意我坐下。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同桌陈薇递来一张纸条，折叠成精巧的千纸鹤形状——这是我们传纸条的特有方式。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又走神了？昨晚熬夜看小说了？”我摇摇头，在纸条背面写下：“只是觉得闷，想出去走走。”停顿片刻，我又加了一句：“像被困在鱼缸里的金鱼。”

这话写下来的一刻，我心里某个开关仿佛被打开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听着早已听不懂的数学课，度过又一个沉闷的下午？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梧桐树叶，似乎在向我招手。

我转头看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学校围墙外的世界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神秘，对我发出无声的召唤。远处街道上，行人打着各色雨伞，像移动的花朵，他们有着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而不是像我们这样被固定在这间教室里。

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我却觉得每一分钟都漫长如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壮大——逃课吧。

这个想法让我心跳加速。从小到大，我都是那种算不上特别优秀但绝对守规矩的学生。迟到早退都少有，更不用说光明正大地逃课了。记忆中唯一一次类似的经历是在小学三年级，我因为害怕体育课的跳马考试，假装肚子疼在医务室躺了一节课。但那与现在这种主动选择的逃离截然不同。

可是这个下午，某种叛逆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理智。或许是连绵阴雨让人烦躁，或许是连日的考试压力需要释放，又或许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在作祟。我知道下周就有月考，知道数学成绩已经岌岌可危，知道逃课的风险和被抓住的后果，但这一刻，所有这些“知道”都敌不过内心那个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走吧，离开这里，哪怕只是一节课的时间。

我再次写下纸条递给陈薇：“我想逃课。”

她看到内容后眼睛瞪得圆圆的，迅速写下回复：“你疯了？被抓住怎么办？老王最近抓得特别严！”她指的是教导主任王老师，以严厉着称，经常在课间巡逻，抓迟到早退的学生。

“就一次，就今天。你去不去？”我写道，心里既期待她同意又害怕她真的答应。逃课有个伴当然更好，但如果连累了好学生陈薇，我会内疚的。

陈薇咬着笔头思考了一会，笔尖在纸上停留良久，最终写道：“我不敢，你还是别去了。数学课代表等下要收作业，你没交会被记名字的。”

我这才想起还有作业这回事。赶紧从乱糟糟的书包里翻出数学练习册，那上面空白的地方比写过的地方多得多。我叹了口气，把练习册塞回书包深处——眼不见心净。

下课的电子铃声终于响起，尖锐而急促，像是解脱的号角。数学老师布置完作业离开教室后，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准备前往下一个教室。我慢慢吞吞地收拾着，心里仍在犹豫。下一节是语文课，其实是我比较喜欢的科目。张老师年轻开朗，讲课生动有趣，逃她的课让我有一丝愧疚。但箭在弦上，那种想要打破规则的冲动已经占据上风。

“你真的要逃课啊？”陈薇担忧地问，一边把语文课本和笔记本整齐地放进书包。

“就这一次，”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体验生活嘛。”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我。

“那你去哪？要是点名怎么办？”

我耸耸肩：“就说我肚子疼去医务室了。至于去哪...就在学校里转转吧，下雨天应该不会被发现。”这个借口老套但实用，学生时代永恒的“肚子疼”是请假的最佳理由。

陈薇仍然不放心，但上课预备铃已经响起，她只好跟着人群走向语文教室。我在人流中故意放慢脚步，等大多数同学进入教室后，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每一声都清晰可闻。我下意识地低着头，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都知道我要做什么坏事。走廊上的监控摄像头仿佛一只只眼睛，注视着我的叛逃。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帆布鞋与磨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经过一楼布告栏时，我差点撞上教务处主任！幸好他正专注地和一位家长谈话，没有注意到我这个本该在教室上课的学生。我迅速转身假装看布告栏上的成绩公示，手心全是汗。布告栏玻璃反射出我紧张的神情——脸颊泛红，眼神闪烁，任谁看都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我假装对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排名感兴趣，实际上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主任的动向。那位家长似乎在咨询转学事宜，主任耐心地解释着流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语文课已经开始了吧？张老师是否已经点名？我的座位空着，陈薇是否按照约定帮我搪塞过去了？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让我几乎想要放弃计划，乖乖回教室去。但就在这时，主任和家长走向了办公室方向，机会来了！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快步向教学楼后门走去。只要走出那扇门，我就成功了一半。走廊墙上的钟显示，此刻是下午两点四十七分，语文课已经开始十二分钟。

教学楼的后面是一片小园林，平时很少有学生会来这里，尤其是在上课时间。雨水洗刷过的鹅卵石小径闪着光，两侧的杜鹃花被雨水打得低垂着头，却更加娇艳欲滴。空气中有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解放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哎，那个同学，你去哪？”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完了，被抓住了。转身的瞬间，我已经在想怎么编造一个去医务室的借口，甚至开始预演如何表现出肚子疼的样子。

叫住我的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赵磊，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手里拿着篮球，看样子正准备去体育馆训练。他微微挑眉，似乎对我的出现感到好奇。

“你吓死我了，”我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还以为老师叫我呢。”

赵磊看了看我手里的书包，又看了看教学楼方向，了然于心：“逃课？”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就今天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与恐惧交织的情绪。

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但没有举报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有意思。好学生也逃课？”

“我不是好学生，”我下意识反驳，“数学刚及格。”这话半真半假，我的成绩在班里算中上游，但数学确实是我的软肋。

“比我还强点，”他耸耸肩，“我去训练，你要没事干可以来看我们打球。雨天室内场地开着。”

这个邀请让我意外。赵磊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不仅是篮球队主力，长得也挺帅气，剑眉星目，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不少女生偷偷喜欢他。我和他不同班，只是通过学校活动有过几面之缘，没想到他会邀请我看训练。

“不会打扰你们吗？”我迟疑地问。

“没事，就几个队员和教练，偶尔有逃课的来看。”他眨眨眼，“看来你不是第一个。”

于是，原本计划一个人漫无目的游荡的逃课计划，变成了去看篮球队训练。我跟着赵磊穿过连接走廊，走向体育馆方向。他的步伐很大，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为什么逃课？”赵磊边走边问，篮球在他指尖旋转，稳定得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就是...突然觉得很闷，想透透气。”我说不出那种数学课上的窒息感，那种想要打破常规的冲动。如何描述那种感觉呢？像是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无法真正触摸到。所有的课程、考试、排名，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每个人都固定在一个预设的位置上。

赵磊理解地点点头：“我懂。有时候就是需要一点自由的时间。”他的话简单，却直击我心。是的，自由的时间——不属于课程表，不属于老师父母，只属于自己的时间。

体育馆里已经有几个队员在热身了。看到赵磊带我进来，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说什么，看来对这种情形已经习以为常。

“这是林晓，来看训练的。”赵磊简单介绍后，就去换衣服了。

我找了个看台位置坐下，感觉有些不自在。体育馆的空间比教室大得多，高高的天花板下，我们的说话声和运动声会产生回音。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橡胶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充满活力。

训练开始后，我很快被他们的活力所感染。赵磊在场上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平日里随和的笑容被专注和锐利所取代，指挥队友跑位，精准地传球投篮。篮球与地板碰撞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运动员们的球鞋在木地板上摩擦吱呀作响，时不时传来教练的指令和队员之间的呼应。

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热情，是我在教室里从未感受到的。在这里，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实实在在的技能和团队合作上，而不是试卷上的分数和排名。我看着赵磊跃起投篮的姿势，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篮球准确入网，突然对“优秀”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中场休息时，赵磊拿起毛巾擦汗，朝我走来。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前，运动服也湿了大片：“怎么样？比上课有意思吧？”

我由衷地点头：“你们配合得很好。”这不是客套话，他们的传球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彼此意图。

“练得多而已，”他坐在我前一排的位置，回头问道，“你平时有什么爱好？除了逃课。”他开玩笑地加了一句。

“看书，写点东西，”我说，“偶尔画画。”这些话我说得有些羞涩，与篮球这种充满力量和活力的运动相比，我的爱好显得安静甚至乏味。

“文艺青年啊，”他笑道，但没有嘲讽的意思，“那我应该找你帮个忙。队里需要出一期篮球专题板报，我文笔烂得像投篮不进的球。”

这个比喻让我笑了：“我可以帮忙，反正...”我本来想说“反正我也逃课”，但及时停住了。

赵磊却明白我的意思：“那就说定了？明天午休时间讨论一下？”

我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奇妙的愉悦。如果不是这次逃课，我可能永远不会和赵磊有交集，不会答应帮他做板报，不会有这个站在看台上看雨中的篮球训练的下午。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一个偶然的决定，就能串联起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

训练结束后，雨也差不多停了。我和赵磊一起走出体育馆，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涌入肺中令人神清气爽。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来，给湿漉漉的校园镀上一层金色。

“最后一节课快结束了，”赵磊看了眼手表，“你打算怎么办？”

“回教室拿书包吧，”我说，“应该能混在放学的人群里。”

我们走到教学楼附近，赵磊要去更衣室换衣服，于是挥手告别：“明天见，别忘了板报的事。”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逃课的下午似乎也不全是叛逆和冒险。有时候打破规则，或许能遇见意想不到的风景。

当我混在放学的人群中，走向教室时，陈薇急匆匆地跑来，她的马尾辫因为跑动而有些散乱：“你去哪了？张老师点名了！我说你去医务室了，但她后来去医务室拿东西，没看到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怎么办？”逃课的兴奋感瞬间被担忧所取代。我首次逃课就被发现了？明天该如何面对张老师的质问？

“不知道啊，”陈薇焦虑地说，“她让你明天去找她解释。林晓，你怎么想的？真去看打球了？遇见谁了？”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担忧交织的光芒。

我简单讲述了遇到赵磊和去看训练的经历，省略了答应帮忙做板报的部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这个当作一个小秘密保守。

陈薇听后眼睛睁得更大：“赵磊？那个篮球队的赵磊？他跟你说话了？还邀请你看训练？”她的反应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我无意中获得了什么殊荣。

放学的人流推着我们往校门方向走去。同学们讨论着晚上的作业、明天的测验、最新的电视剧和明星八卦，这些平常的话题今天听起来却有些遥远。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短暂的梦境中刚刚醒来，还不确定哪个世界更真实。

但即使如此，当我走出校门，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看着天边出现的淡淡彩虹，我还是不后悔今天的选择。那个雨天的决定，像是一把钥匙，悄悄打开了我高中生活中另一扇门。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一系列逃课经历的开始。在那个青春的年代，有时候最珍贵的不是遵守规则，而是学会何时为自己做出选择——即使那意味着要承担后果。

明天的麻烦就留给明天吧，至少今天，我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那种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体育馆的汗水气息和一丝未知的期待，成为我记忆中最鲜明的高中片段之一。

回家的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踩着积水的水坑，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书包里装着未完成的数学作业和明天可能要面对的训斥，但此刻的我却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仿佛在那个短暂的逃课时光里，我不仅仅是逃离了一节课，而是触摸到了青春另一种可能的形状——更加自由，更加鲜活，更加真实。

路灯陆续亮起，温暖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延伸。我知道很快就要回到现实中，面对父母的询问和作业的压力，但至少拥有了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记忆。这段记忆里，没有分数和排名，没有应该和必须，只有一个简单的决定和它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午后。

那个雨天，我十六岁，第一次逃课。不是因为叛逆，不是因为厌学，只是因为那一刻，窗外的世界比黑板上的公式更加呼唤我。而我很庆幸，自己回答了那种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