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89章 银杏下的约定

深秋的潼城，宛如被施了魔法的金色王国。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灿烂的金色华盖之下，千年银杏树伫立在城南古街尽头，宛若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静静守护着这座古城。金黄的叶片如蝶般翩跹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条通往时光深处的道路。这棵被称为时光守护者的古树，树干粗壮需五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据说是唐朝时期一位得道高僧所植，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年的历史。

当地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每当深秋银杏叶金黄之时，在树下许下的誓言将会被永远铭记，相爱之人若在此定下约定，必会受到银杏树的祝福。树身上系满了红色的许愿带，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每一条都承载着一个美好的愿望。

陈寻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一片旋转坠落的叶子。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精准地接住了那片金黄的叶子。叶脉纵横交错，宛如命运无可言说的密语。这是第三十一天，她在这棵神奇的银杏树下等待林默的第三十一天。

微风掠过长长的街道，卷起千片万片金黄的蝶，发出簌箦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她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略显宽大的青布袍子，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道不易察觉的绽线。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像个落魄的书生，唯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在刻意压低的眉宇间透露出与外表不符的锐利和智慧。

袍子下，是一具纤细的女儿身躯，用白绢紧紧缠绕，掩饰着柔美的曲线。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束缚，习惯了压低嗓音说话，习惯了迈着男子般的大步走路。唯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解开层层束缚，做回片刻真正的自己——那个几乎被遗忘的陈雪。

客官，还要续住吗？客栈伙计站在不远处，语气已经没了最初的热情。这个叫小六子的年轻伙计，一个月前还热情地向她介绍潼城的各处名胜和特色小吃，如今却已对她的执着等待感到不解甚至不耐烦。

陈寻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块碎银抛过去：再续七日。

伙计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面露难色：不是我说，您等的人要来早来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怕是...

他会来。陈寻打断他，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坚定，我们约好的。

伙计摇摇头走了，嘴里嘟囔着痴人做梦。陈寻转身望向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城墙，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三十一天前，她满怀期待地来到这里，怀中揣着三年来搜集的所有关于的线索。那是她与林默的约定——三年后的今天，在此相聚，一同前往寻找传说中的神秘墓穴。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守在这棵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古树下。

长年的伪装早已深入骨髓。四年前，陈家一夜之间遭逢大变，一场莫名的大火吞噬了宅院，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她不得不以兄长陈寻的身份活下去，只为查明家族突然败落的真相。而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神秘的——传说中能映照万物本质的古墓。

她记得三年前在西北荒漠的孔雀河遗址，与林默同时发现镜墓线索的那一刻。烈日当空，黄沙漫天，两人几乎同时触碰到了那块刻着神秘符号的石碑。从最初的竞争对手到后来的合作伙伴，他们一同破解谜题，一同从流沙中死里逃生。那个看似冷漠实则心细如发的男人，是唯一让她在漫长伪装中感到一丝真实的人。

夜色渐浓，寒意愈重。陈寻靠着银杏树粗壮的树干，点燃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焰映亮她半边看不出情绪的脸，在树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再等七日。声音低沉，刻意压扁了的音色融在风里，许是...许是他算错了行程。

像是在说服虚空中的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颗日渐不安的心。

银杏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独白。她抬头望向树冠，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如同散落的银币。这棵千年古树见证了多少离别与重逢，承载了多少誓言与等待？她不禁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感受着千年时光留下的痕迹，每一道裂纹都像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忽然，一阵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树皮下微微搏动，与她的心跳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她猛地收回手，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是错觉吗？她喃喃自语，却又忍不住再次将手掌贴在树上。这一次，没有任何异常。她摇摇头，归因于连日的等待导致的疲惫和幻觉。

夜深了，陈寻靠着树干渐渐入睡。梦中，她回到了童年，在自家的后院里与哥哥追逐嬉戏。那时父母尚在，家道未衰，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陈雪，穿着漂亮的裙子，在春花烂漫的庭院里奔跑欢笑...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她惊醒。她猛地站起身，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月光下，一匹疲惫的黑马停在街口，马背上的人几乎是滚落下来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未熄的篝火余烬，陈寻看清了来人的脸——是林默！

她快步上前，却在几步之外猛地停住。林默的状态很不对劲。他浑身尘土，衣衫多处撕裂，额角还有未干的血迹，袍子上沾着深色的污渍。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神——空洞、涣散，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完全没有焦点。

林默！她跑过去，伸手想扶住踉跄的他。可是她的手直接穿过了他的手臂，如同触摸空气。

陈寻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她再次尝试触摸他的脸颊，结果相同——她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仿佛他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林默？她颤抖着声音唤他，你怎么了？你看不见我吗？

他毫无反应，径直走到银杏树下，环顾四周后坐下，从破旧的行囊中取出水壶喝了一口。动作自然得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仿佛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来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沙哑得可怕，路上遇到点麻烦，但我说过会赴约。

陈寻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得见银杏树，看得见这片土地，却唯独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她。这种诡异的状况让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不死心，绕到他面前，大声呼喊，用力挥手，甚至捡起树枝在他面前的沙地上写下我在这里四个大字。

林默的目光掠过那些字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抬头望向街道尽头，像是在等待什么，眼神中带着期盼和焦虑。

我在等一个人。他突然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约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一起去个地方。

陈寻跪坐在他面前，声音哽咽：我就在这里啊，林默。你看看我。

他听不见。他只是继续说着：她总是扮成男孩子，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

陈寻的呼吸一滞，心跳莫名加速。

在西北，流沙陷下去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那么细，怎么可能是男子的手。他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水袋，小心地喝了一口，后来她发烧，我帮她处理伤口...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陈寻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惊讶又感动，还带着一丝莫名的羞涩。

为什么不揭穿我？她轻声问，明知他听不见。

林默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依然穿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这世道，女子行走本就艰难。她既选择以此面目示人，必有她的道理。我何必点破？尊重她的选择便是。

他的话如同重锤击在陈寻心上。多年来，她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孤独，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体谅她的处境，尊重她的选择。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落泪。

夜深露重，林默靠在树干上，渐渐睡去。陈寻守在一旁，无法合眼。她尝试了所有方法，都无法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隔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林默醒来后，继续他的等待。一天，两天，三天...陈寻眼睁睁看着他从最初的期盼到焦虑，从焦虑到担忧，正如她过去一个月的经历。这种诡异的同步让她感到既心酸又恐惧。

第十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落时，林默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他的眼中有着与她当初相同的决定——他不会继续空等，而是要主动去寻找。

陈寻自然而然地跟上了他。既然无法交流，至少她要知道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更重要的是，她要知道他为何看不见她，而她又为何会处于这种诡异的状态。

她跟着他穿过晨雾弥漫的街道，看着他在城中四处打听消息。令她困惑的是，他询问的不是，而是，她几乎已经遗忘的真名。这个发现让她心中涌起更多疑问——他不仅早就知道她是女子，甚至连她的真名都知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更让她心惊的是，他最终找到的，是躺在城西一家小医馆中昏迷不醒的她。

透过医馆的窗户，陈寻看见一具苍白的身躯躺在病榻上，双眼紧闭，靠着一根细管维系生命。那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是她褪去伪装后真实的模样，却比记忆中消瘦许多，毫无生气。

植物状态，老医师对林默摇头叹息，三个月前被路人送来时就如此了，身上无任何身份文牒。这些日子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您认识这位姑娘？

林默的脸色苍白如纸，他颤抖着伸手，轻轻拂过病榻上那人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陈雪，他声音哽咽，眼中满是痛楚，我终于找到你了。

陈寻在窗外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她看着病榻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又看看站在床前神情痛苦的林默，突然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个躺在床上的才是她真正的身体，而现在的她，可能只是一个游离在外的魂魄。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崩溃。她试图穿过墙壁，回到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触碰，无法回归。

接下来的日子，她看着林默为奔波。他变卖了自己珍藏的古籍和兵器，那些都是他平日里最珍视的宝贝。他聘请最好的医师，寻遍各方奇人异士，不惜一切代价要救醒她。

她看着他日渐消瘦，眼中的光芒却从未熄灭。每一个夜晚，他都会坐在病榻前，对着昏迷的说话，讲述一天的所见所闻，分享他的思考和发现。

在一个雨夜，他请来了一位白发老妪，据说通晓离魂之术。老妪身着异族服饰，颈间挂着奇怪的骨饰，手指上戴着数个造型古怪的戒指。

老妪检查后得出结论：她的魂魄离体，不知所踪。肉身在此，魂却游荡在外。若不及早寻回，恐再难苏醒。

林默急切地问：如何才能寻回她的魂？

老妪沉吟片刻，骨饰在烛光下发出幽幽的光：需得找到与她执念最深之地相关的事物，或有希望召回魂魄。她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与人约定了必定要赴的约？

林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希望的光芒：银杏之约！我们约定要一同去镜墓。

老妪点头：那便是了。但镜墓神秘，从无人找到过入口。传说唯有在特定时辰，以特殊方法才能开启。

无论多难，我一定要找到。林默坚定地说，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启程前，他回到银杏树下，取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从树上削下一小块树皮，放入贴身的香囊中。

千年银杏，有灵性之物。他轻声说，仿佛在祈祷，或许能指引你的魂魄归来。

陈寻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暖流。多年来，她独自闯荡，以男子身份面对世间冷暖，从未有人如此为她付出。一种陌生的情感在心中生根发芽，让她想要触摸他紧皱的眉头，想要告诉他她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她却不知道，这份看似深情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真相。林默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子——那个他心中真正的白月光。

而这个真相，将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摧毁她刚刚萌芽的感情，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