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15章 糖纸停在半空中

那年夏天，他递来的水果糖，糖纸总带着微温。我固执地以为，这样的甜，能收一辈子。三楼转角的旧木窗框住半轮落日，我们肩并肩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拖在斑驳的墙上，像两条沉默而依偎的河流。糖纸在我手心被反复展平又揉皱，最终染上汗渍，留下细密的折痕，如同被揉搓过无数次的夏天。

后来，那条叫时间的河，把我们冲散了。三中门口，香樟树冠如巨大的绿伞，筛下细碎晃眼的光点。我去一中报到那天，脚步在三中锈迹斑斑的校门前黏住了。一个身影从树影深处跑过，毛茸茸的短发被汗浸得微湿，蓝色校服领口下，第二颗纽扣松垮地悬着，在奔跑中一荡一荡。我站在梧桐树的浓荫里，像生了根。呼吸放得很轻，目光追着那身影掠过操场边缘。是他吗？梧桐叶沙沙地响，盖不住我擂鼓的心跳。直到几个穿着同款蓝白校服的男生笑着追上来，拍打他的肩膀，簇拥着他朝校门涌来。距离骤然缩短，五米，三米，一米……他带起的风擦过我的手臂。喉头像被一颗巨大、顽固的草莓硬糖死死堵住，粘稠的甜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疯狂上涌，灼烧着声带。那个再简单不过的“早”字，卡在舌尖，沉重如铅。他笑着侧头和同伴说话，脸颊漾着少年人独有的生动光泽，目不斜视地从我身侧掠过，背影迅速被香樟浓密的枝叶吞没。一阵风猛地灌入耳廓，送来远处篮球场上模糊的喧哗和笑声，尖锐地刺进鼓膜。我分不清那是属于哪一年的喧嚣，只觉得周遭的空气瞬间稀薄，肺叶徒劳地翕张，吸不进一丝氧气。

此刻，我又坐在了这片空旷的看台上。身旁空荡，风毫无阻碍地穿过。夕阳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将漫天云絮染透，熔金般流淌，像谁打翻了一整片橘子汽水。这铺天盖地的橘红，与六年前那个黄昏严丝合缝地重叠——他跑完一千米，瘫坐在我身边，大口喘气，湿透的额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胸腔剧烈起伏。汗水沿着少年凸起的喉结滚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台阶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的微焦气味，混合着他身上蓬勃蒸腾的、带着青草气息的汗味。我递过去一瓶拧开的水，指尖不经意蹭过他同样汗湿的手背，触电般缩回。他仰头灌水，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水珠沿着下颌线滚落，没入同样汗湿的领口。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汗津津的侧脸轮廓，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他忽然转过头，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灼热的阳光：“喂，班长，谢了啊！” 那笑声清亮，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毫无顾忌地撞碎在风里，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口一片滚烫的酥麻。

此刻，操场上又一群初一的男孩奔跑起来，蓝白的身影在跑道上跃动，带起模糊的风声。某个瞬间，一个同样毛茸茸的后脑勺，同样奔跑时微微晃动的背影，猛地刺入眼帘。仿佛他的笑声，跨越六年时光的厚壁障，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撞碎在风里，清脆得令人心悸。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滚烫的液体决堤般汹涌而出，迅速模糊了眼前那片熔金般的橘红。我狼狈地抬手去擦，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漫过指缝，咸涩地渗进嘴角。原来最浓烈的甜，早已被时间酿成了最苦涩的酒，无声地窖藏在最平淡的告别里。像那年窗外不知疲倦嘶鸣的夏蝉，声浪层层叠叠，淹没整个季节。我们却从未想过，它们会在某个风里裹着甜腻槐花香的午后，戛然而止。世界骤然失声，只余下空洞的回响。

如今我常在静夜里回想。或许那年，那个沉默又固执的少年，也曾等待过。等待我在三楼那个堆满废弃桌椅的昏暗转角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一眼。等待我在喧闹的操场边，目光穿越奔跑的人潮，只为寻找他的身影。等待我鼓起勇气，把那句压在舌底几乎要生根发芽的话——“陈默，其实我没走”——笨拙地、清晰地吐露出来。然而，梅雨季的雨总是来得太急太密，灰蒙蒙地连成一片，模糊了窗外的香樟，也模糊了所有可能的出口。楼梯间穿堂而过的风，总是呼啸着，带着湿冷的凉意，轻易就将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未曾言明的心事吹散，将一次次擦肩而过的相遇，吹成了无法挽回的错过。

就像此刻，手心那张珍藏多年的水果糖纸，早已被体温和时光磋磨得绵软透明，边缘微微卷曲，印着的小猫图案早已褪色模糊。它在指间不安地蜷曲，几乎要融化成一滴黏稠的糖泪，带着记忆里残存的、虚幻的甜香。而看台下，空荡荡的跑道延伸向远方，那个属于蓝白校服的、带着汗水和风的身影，再也不会从夕阳熔金的光晕里，朝我奔跑而来。

楼梯口的阳光却依旧慷慨，大片大片泼洒进来，将冰冷的水泥台阶镀上一层暖金。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飞舞。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两个穿着宽大校服的身影，一前一后，被这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投射在墙上。影子先是亲密地叠合在一起，像一棵共生的树。然后，随着脚步的移动，那道更高些的影子，慢慢、慢慢地，被光线拉扯开，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分离，隐没在楼梯下方的阴影里，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