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瞳断玉 第84章 枫笑执子却旁观

落霞坡位于王都南郊，地势平缓，视野开阔。坡上长满半人高的蓑草，秋日里一片枯黄，在风中起伏如浪。几株孤零零的老树立在坡顶，枝桠虬结，指向苍穹。此处并非什么名胜，平日里人迹罕至，唯有夕阳西下时，霞光染透层云，映照荒草，才得了几分苍凉壮阔的意境。

三日后的巳时，天光正好，秋高气爽。林枫准时抵达坡下。他依旧是一身青衫，步履从容，看似与寻常出游的文人无异，但神识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般悄然散开，覆盖了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基础炼神诀》的修炼，让他的感知变得极为敏锐，风吹草动，虫鸣蚁走，皆映于心。

坡顶老树下，已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是七皇子玉明轩。他今日未着锦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玄色劲装，少了几分皇家的贵气，却多了些江湖儿女的干练。他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仿佛只是来此登高望远。

听到身后脚步声，玉明轩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林壮士，很准时。”

“殿下相召，不敢怠慢。”林枫拱手一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他发现，不过三日不见，这位七皇子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在他强化过的神识感知下，依旧无所遁形。看来这位“闲散”皇子，日子并不轻松。

“此处并非朝堂，不必多礼，唤我明轩即可。”玉明轩摆了摆手，显得很是随和。他走到老树下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旁，石上竟已摆放好一张简易的榧木棋盘，与那日在醉仙居所用的一般无二。“秋色正好，荒坡野趣，不若再手谈一局？”

又是下棋。林枫心中微动，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消遣。他点了点头，在玉明轩对面坐下。

此番，玉明轩执黑先行，落子星位。开局依旧是大开大合，气象万千，但比起上一次，攻势似乎更加凌厉了几分，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锋芒。

林枫依旧执白，落子应对。他棋力并未增长多少，但心态已然不同。上一次是猝不及防下的被动应对，而这一次，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不再仅仅关注棋盘上的厮杀，而是更多地观察着玉明轩落子时的神态、节奏，以及那看似随意的布局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

棋至中盘，黑棋凭借先手之利，再次占据了主动，几条大龙纵横盘面，将白棋分割包围，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林兄，”玉明轩忽然改变了称呼，指尖拈着一枚黑子，并未落下，而是看着林枫，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可知道，就在昨日，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赵贞吉，在府中暴毙而亡。”

林枫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赵贞吉？他虽初入王都，但这几日也从老钱那里和市井流言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素以刚正不阿着称，曾多次弹劾权贵，包括……几位权势煊赫的皇子及其母族。他的暴毙，绝非偶然。

“略有耳闻。”林枫不动声色地将白子落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并未去救那条被围困的大龙。

“太医查验，说是突发心疾。”玉明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好一个‘突发心疾’。赵大人身体素来康健，昨日早朝还慷慨陈词，弹劾吏部考功司郎中贪墨、结党，晚上便‘心疾’而亡。当真是巧得很。”

他手中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并非为了吃子，而是彻底封死了白棋一条大龙的所有活路，杀气凛然。“这朝堂之上，有些人，已经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视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林枫看着棋盘，那条白棋大龙已然奄奄一息，但他并未慌乱。玉明轩告诉他这个消息，绝不仅仅是发泄不满。这是在向他展示棋局之外的凶险，也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树大招风，刚极易折。”林枫缓缓说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仿佛在寻找那渺茫的生机，“赵大人风骨令人钦佩，只是……可惜了。”他话语中带着惋惜，却并无太多惊讶与愤慨，更像是一种基于世情的冷静判断。

玉明轩深深看了林枫一眼，对他这般平静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预料之中。“是啊，可惜了。”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这盘棋，看似黑棋占尽优势，可以随意绞杀白棋。但他们忘了，棋盘的边角，还有活路。也忘了，逼得太紧，兔子也会咬人。”

他话音未落，林枫忽然拈起一枚白子，轻轻地点在棋盘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那里，有几颗早已被黑棋忽视的孤子。

“殿下，若这里，白棋并非孤军，而是……诱饵呢？”林枫抬起头，迎上玉明轩骤然锐利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黑棋若贪功冒进，全力绞杀中腹，则边角空虚。白棋借此机会，并非求生，而是……舍了这大龙，换取在外围连片成势，甚至……反打一手，屠了黑棋这条过于深入敌阵的孤龙！”

随着他的话语，棋盘上的形势仿佛瞬间逆转！玉明轩布局绞杀白棋大龙，自身的一条黑棋大龙也因此而变得薄弱，露出了破绽！林枫所指的那步棋，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手！若真如此，白棋虽弃一龙，却可能换来全局的主动！

玉明轩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林枫所指的那个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脸上的神色从惊讶，到沉思，再到一丝恍然和惊叹。

“妙！妙啊！”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落霞坡上传出老远，惊起了几只藏在草丛中的寒鸦，“好一个‘舍龙取势’！好一个‘旁观者清’！林兄，你这一子，点醒了我！”

他看向林枫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或许只是欣赏其能力，有招揽利用之心，而此刻，却真正多了一份重视，甚至是一丝……平等的意味。

“明轩受教了。”玉明轩收敛笑容，郑重地对着林枫拱了拱手，“看来，是我之前过于执着于一城一池的得失，陷入了局中。却忘了，棋局之道，在于权衡，在于转换，有时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

林枫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殿下言重了。林枫不过是站在棋盘之外，看得稍微清楚一些罢了。真正下棋的人，是殿下您。”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指棋盘，也指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争。

玉明轩何等聪明，立刻领会其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王都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不错，下棋的人是我。有些人以为杀了我的‘车’（赵贞吉），便能让我阵脚大乱。却不知，我早已将‘马’（暗中的势力）跳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位置。”

他转回头，看着林枫，语气变得无比诚恳：“林兄，明轩之前确有借重之心。但经过今日一局，我真心希望能与林兄结为盟友，而非主从。在这王都棋局之中，互为犄角，共谋前程。不知林兄意下如何？”

他终于抛出了真正的同盟之邀，不再是含糊的招揽，而是平等的合作。

林枫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他将正式成为七皇子阵营的一员，直面来自其他皇子和其背后势力的明枪暗箭。但同样，他也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支持，更快地提升实力，去探寻那些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真相。

风险与机遇，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苍茫的落霞坡，最终落在玉明轩那双充满诚意与期待的眼睛上。

“承蒙殿下看得起。”林枫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力量，“林枫愿与殿下，共弈此局。”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一句平静的承诺。但这承诺，却比任何誓言都显得更加沉重。

玉明轩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再次拱手：“得林兄之助，明轩如虎添翼！”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话语已无需多言。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落霞坡名副其实。荒草镀金，老树拖影，构成一幅苍凉而壮丽的画卷。

林枫与玉明轩并肩立于坡顶，望着那轮缓缓沉入远山的红日。

“赏玉大会，便是我等落下第一子之处。”玉明轩轻声道，语气中充满了期待，“我会为你争取一个足够分量的推荐名额。剩下的，就看林兄你的了。”

林枫点了点头，目光穿透渐浓的暮色，仿佛看到了一个月后，那场汇聚天下英杰的琼林苑盛会。

“定然不负所托。”

暮色四合，两人各自下山，身影消失在苍茫的蓑草之中。棋盘犹在，棋子未收，但一场新的对弈，已然开始。而林枫，这位来自边陲小城的少年，终于执子入局，但他心中清明，自己不仅要当一枚有用的棋子，更要在这盘错综复杂的大棋中，保持那份“旁观者清”的冷静，走出属于自己的棋路。

王都的夜，再次降临。而某些人的不眠之夜，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