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都山的女人 第9章 另类祭奠

陈大虎挺着身躯，转身对阵诚、陈为民兄弟俩说道：赶紧叫乡邻到祠堂议事，所有能行动的人都必须参加。陈氏兄弟俩没有言语，立即分头通知乡邻。

暮色中幕阜山脉像被泼了墨，炊烟从茅草屋顶上挣扎着升起，又被山风撕碎。祠堂前的晒谷场上聚拢着男女老少，而壮年男子汉却只零星几个。得知消息的人们在嚎啕大哭后变哑了嗓子，此时听到的只有一片压抑的哭泣声。

妇女们踮脚张望石阶小路已成固定的剪影----秋收起义的枪声响起，这条小路便成了连接大山与革命的脐带。七十多岁的李阿婆把最后一把苞半塞进灶膛，火光照亮她平腕上褪色的红绳----那是儿子参军时系上的，如今已磨得发白。她总说：“听见山那边的铜锣响，娃儿就回来了。”可铜锣声从未响起，只有山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像极了当年队伍开拔时，乡亲们往子弟兵怀里塞煮鸡蛋的窸窣声。

祠堂的土墙上还贴着泛黄残缺的《告农民书》，墨迹被雨晕染成模糊的红色。识字的族长常指着那行打土豪、分田地”念给孩子们听，可自队伍出发后，再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些。晒谷场边，王寡妇的纺车昼夜不停，她总是把纺锤转得格外响：‘’转得更快些来年给娃做双新鞋。”其实她儿子出发时穿的那双草鞋，鞋底还沾着幕阜山特有的黄色泥沙。

山涧的水车吱呀呀转着，像在数日子，又像在数着二百七十多个名字----这些名字刻在祠堂的族谱上，也刻在妇人们搓衣时反复念叨的唇齿间。

货郎小拔鼓的声音碾碎幕阜群山间的寂静。晒谷场纳鞋底的妇人们突然集体屏住了呼吸，陈大虎颤巍巍的打开一卷文书，油布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色让李阿婆打翻了纺车上的线团。二百六十一个名字被烙在黄麻纸上，最后的一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把山民的喉咙都钉出了血。

祠堂的灯笼突然爆出灯花，王寡妇的纺车地断了线。她抓起那截断线就往嘴里塞，仿佛能咽下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李阿婆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崩开，散落的丝线在风中飘成一片惨淡的晚霞。晒谷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不是悲伤的哭喊，而是像被重锤击中的闷响，连山涧水车都停止了转动。陈大虎的嘴唇在颤抖：‘’他们……是在黄洋界最后那道山梁上……”话音未落，老妇人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那声音撕开了凝固的空气，让整个大地开始颤抖。

里夜中，妇人们摸黑爬上后山的竹林。她们用指甲在竹杆上刻下深浅不一的划痕…一道划痕代表一个名字，竹叶的沙沙声成了最哀婉的号角。王寡妇把断掉的纺线系在竹梢，线头垂下来像极了儿子离家时长长的背影。李阿婆跪在刻满划痕的竹丛前，将红绳碎片埋进土里：“埋在这儿好，等山花开的时候，娃儿们就能顺着香气找回家……”

后山的竹林成了新的祠堂，每根青竹都裹着血泪般的刻痕。王寡妇的纺车被拆成了木桩，竖在刻着她儿子名字的竹竿旁，纺锤挂在枝头成了招魂幡。李阿婆每天黎明都去埋红绳的土堆前烧纸，火光映着她把苞米粒一颗颗数进竹筒的动作----那是儿子参军时带干粮的容器，现在盛看二百六十一颗不敢下咽的粮食。晒谷场上突然堆起许多纳到一半的草鞋，妇人们沉默地继续编织，只是把麻绳勒进掌心的力道更重了，仿佛针脚是能渗出通往井冈山的血路。

老族长把祠堂神龛上的族谱取下来，用毛笔在空白页上补写生卒年月。墨迹未干时，他忽然听见门外窸窣声---原来妇人们把珍藏的嫁衣都剪成布条，正用这血红布料包裹竹竿。王寡妇的嫁衣是当年用三斗米换的缎面，现在撕成布条系在刻着儿子名字的竹梢，远看像一簇簇不会熄灭的火苗。

最年轻的春妮把发辫绞成麻绳，系在最高那根竹竿上：“他们登上井冈山要过深渊，这根绳子能拽着他们回来……”山风掠过时，二百六十一根红布条齐刷刷指向南方，像极当年队伍开拔时高举的火把。

农历七月半的夜晚，妇人们把竹筒里的苞米粒撒进山间。每粒粮食沉入水底时，他们就低喊一个名字，声浪惊起满山萤火。李阿婆突然发现，那些萤火虫飞行的轨迹竟与当队伍行军路线的重合----从赣西北的幕阜群山，蜿蜒直至五百里外的井冈山。

王寡妇开始用纺锤在晒谷场上画圆圈，第一个圈是出发的晒谷坪，第二个圈是黄洋界的山梁，第三个圈……她画到第七个圈时，纺锤突然扎进掌心，血珠渗进泥土里开出一簇簇的野山茶。野山茶在血泊中绽开时，晒谷场上已垒起二百六十一双草鞋。妇人们把纳好的鞋尖朝南排列，鞋底特意多缠了几层麻绳----凤凰山的黄泥沙太滑，她们怕孩子们上山时摔跟头。春妮突然跪下来，把耳朵贴在一只草鞋上：听见没？他们在喊‘娘’呢……”其实山风只是穿过鞋跟的呜咽，可所有的妇人们都跟着趴下来，晒谷场上的尘土吸干了他们最后的眼泪。老族长把族谱翻到写满生卒的那页，突然发现墨迹在月光下泛出奇异的红---原来她们用嫁衣布条擦笔时把胭脂也揉进了纸里。

李阿婆的竹筒终于见了底。她捧着空筒走到后山，发现埋红绳的朱砂色。王寡妇的纺锤在第七个圆圈里生了根，来年春天竟然抽出一枝带刺的藤蔓，开出的白花像极了儿子离家时别在衣襟上的野山茶。晒谷场上的草鞋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鞋带纠缠在一起，仿佛在传递着什么无声的讯息。妇人们突然明白，那些刻在竹竿上的名字，其实早已随着竹笋节节生长，融进了幕阜大山的血脉里。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时整座山的野茶花同时绽放。花瓣上滚动的露珠映着二百六十一张年轻的脸庞，而山风正把晒谷场上草鞋窸窣声，吹成一支新的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