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的雾霭并未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像梅雨季的潮气,无声地渗透进日常的缝隙。林瀚依然忙碌,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推掉了一些原本计划中的公开活动,一些重要的会议也改成了小范围或线上的形式。这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沉静的等待——等待某种积聚的力量,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周一早晨,林瀚接到国家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着名文献保护专家沈愈之老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老先生年过八旬,声音却依旧清朗有力:“林瀚同志,不知道你这周四下午有没有时间?研究院这边有个很有意思的项目,想请你来看看。”
沈老在学术界德高望重,是少数几位跨越多个时代、深受各方敬重的泰斗级人物。他的邀请,往往超脱于任何派系纷争之外。
林瀚看了看日程:“沈老开口,我一定安排时间。”
“好,那就周四下午三点,研究院地下二层,恒温修复室。”沈老说完便挂了电话,干脆利落。
周四下午,林瀚如约而至。文化遗产研究院的主楼古朴安静,穿过层层安检,沈老亲自在电梯口等候。没有寒暄,老人只是点点头,便引着他穿过长长的、光线柔和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气密门前。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恒温恒湿的环境让空气有着特殊的质感,柔和的无紫外线灯光下,几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修复师正俯身于宽大的工作台前,手中的工具精细得如同手术器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古老纸张和特制药水混合的气息。
沈老领着林瀚走到最里侧的工作台。“看看这个。”
工作台上,铺陈着一幅巨大的、破损严重的古代绢本。绢色暗黄,遍布虫蛀、霉斑和水渍,边缘碎裂,中央部分甚至有大片缺失。但即便如此,依然能依稀辨认出上面用精妙笔法绘制的山川城池、市井人物,气势恢宏。
“这是《九域巡览图》的残卷,”沈老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文物,“北宋末年宫廷画师奉敕绘制,展现的是当时天下各州郡风貌。原作据说有十二卷,靖康之变后大半毁于战火,散佚殆尽。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七十年前一位爱国收藏家倾尽家财从海外购回的三卷残损最严重的部分之一。”
他指着绢本上一处细节:“你看这里,描绘的是当时的漕运枢纽。千百艘船只,每个人物不过米粒大小,却神态各异。再看这山川的皴法……”老人的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热爱与虔敬,“这是真正的国宝,不仅因为它的年代,更因为它承载的地理、历史、艺术信息。”
林瀚屏息细看。在修复师精心的局部处理下,一些区域的色彩已然重新焕发,碧水青山,朱楼翠瓦,千年之前的繁华与生气穿透时光的尘垢,扑面而来。他能感受到身边这些修复师工作时那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他们修复的不仅是一幅古画,更是一段断裂的记忆,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视野与胸襟。
“它损坏得太严重了,”沈老继续说,“几十年来,研究院几代人都想修复它,但技术条件不成熟,不敢轻易动手。直到最近几年,我们联合材料科学、化学、数字成像等多个领域的专家,终于研发出一套完整的方案。”他看向林瀚,目光深邃,“修复工作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下周,我们将首次向几位特别顾问和资助方展示阶段性成果。我想请你,作为特别嘉宾出席。”
林瀚微微一怔。在这样的时刻,参加一个看似与当前局势毫无关系的文化活动?
沈老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苍老的手轻轻拂过工作台边沿并不存在的灰尘:“林瀚同志,我这一辈子,只跟这些老物件打交道。我见过太多的风云变幻,人来人往。有些东西,一时被灰尘掩盖,一时被误解损伤,但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就像这幅古卷——时间会证明它的珍贵,而修复它的过程,本身就在向世人展示,什么是真正的、不容摧毁的价值。”
老人的话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事,却如清泉涤荡。在这个充满历史呼吸的空间里,那些围绕个人的纷扰算计,忽然显得如此渺小和短暂。
“我会来。”林瀚郑重地说。
展示会当天,修复室被精心布置过。除了沈老和核心修复团队,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学者、两位主要资助方的代表,以及几位在文化界举足轻重、素来低调的人物。没有媒体,没有繁文缛节。
修复团队负责人,一位四十多岁、气质沉静的女专家,用平稳的语调讲解修复过程:如何用分子级材料补强朽坏的绢丝,如何用光谱分析还原褪色的矿物颜料,如何借助数字虚拟技术,推演缺失部分的画面逻辑并进行最小干预的补全……
灯光聚焦下,经过初步修复的部分画卷徐徐展开。虽然仍有大量待修复区域,但已处理好的部分,足以让人震撼。山水苍茫,城池壮丽,舟车往来,人间烟火。画师笔下那个时代的自信、开放与精细,跨越千年,依然能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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