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1942 第131章 孤影潜行

孤影潜行（秦书婉返沪篇）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初七，夜。长江口，风雨交加。

一艘吃水很深的运煤驳船，像一头疲惫的黑色巨兽，在狂风暴雨中剧烈颠簸着，缓缓的驶入黄浦江。船身锈迹斑斑，甲板上堆积如山的煤块被雨水冲刷，流下漆黑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江水腥咸和潮湿腐朽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船尾一个堆放杂物的低矮船舱里，油灯如豆，光线昏暗。秦书婉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铁皮桶坐着，身上套着一件过于宽大、沾满油污的船工破棉袄，头发胡乱塞在一顶湿透的旧毡帽里，脸上刻意抹了煤灰，左眼的黑布罩也换成了更不起眼的深灰色。整个人蜷缩在阴影里，与周围肮脏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抬起时，那只独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显示出她与普通苦力的天壤之别。

她的右腿伸直，裤管下，曾经严重萎缩的肌肉已重新变得结实，虽然阴雨天骨骼深处仍会传来阵阵隐痛，但力量和灵活性基本上恢复。小满的针灸和药酒，加上她自身顽强的复健，让这具饱受创伤的身体重新变成了可靠的武器。她轻轻的活动了一下脚踝，感受着肌肉牵拉时扎实的弹性，心中一片冷寂。这次重返上海，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战友同行，没有明确的接应，只有一道来自“老家”最高层、绝密且单线的指令：

“‘青鸟’即刻秘密返沪，启动‘休眠’状态，查明‘影武者’真实身份及意图。非必要，不接触任何本地的组织。”

“影武者”——这就是她此次唯一的目标。一个在最高层级密电中突然出现、代号诡异、信息全无的神秘存在。电文仅提示，此人与李士群暴毙后失踪的那批核心档案有关，可能藏身于上海滩最深的暗处，可能是任何人，敌友莫辨。“休眠”状态，意味着彻底切断与已知联络渠道的联系，完全依靠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个幽灵。

驳船在阵阵风浪中艰难的前行，秦书婉的心也如同这船舱一般，沉在冰冷的海底。上海，这个让她失去了左眼、右腿残疾、历经九死一生的地方，如今又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向她笼罩了下来。这一次，她连可以信任的同志都没有，是真正的孤军奋战。

“呜——”

低沉的汽笛声拉响，船身一震，速度慢了下来。外面传来水手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上海话混杂的吆喝声。吴淞口检查站到了。

秦书婉立刻收敛气息，将身体缩进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煤块。脚步声和手电光在舱门外晃动，日本兵粗鲁的呵斥声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对方皮靴上的泥腥味。

“妈的，这鬼天气！快点检查！”一个日军曹长不耐烦地吼道。

舱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手电光柱扫了进来，在杂物堆上停留片刻。秦书婉屏住呼吸，心跳平稳。

“都是些破烂和煤！赶紧走！”曹长骂骂咧咧地关上门。

驳船缓缓驶过检查站，重新加速。秦书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第一关，过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几个小时后，驳船在浦东的一个偏僻的、专门装卸煤炭的简陋小码头靠岸。此时已是后半夜，雨势渐小，但天色依旧墨黑，伸手不见五指，阴沉的看不见一丝亮光.。码头上一片泥泞，只有几盏昏暗的防爆灯在风雨中摇曳。

秦书婉混在几个睡眼惺忪、浑身漆黑的卸煤工中，低着头，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底部有夹层的旧藤箱，踉跄着踏上了上海这片久违了的土地。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熟悉的、混杂着工业废气和人烟稠密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恍惚了一瞬。

没有停留，没有张望。她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迅速消失在码头外纵横交错的、贫瘠而混乱的棚户区的七横八纵的巷道里。根据上级指令，她不能去任何已知的安全屋，也不能联系“老师”或任何的旧识。她需要靠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先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临时的落脚点。

她在迷宫般的贫民区里迅速穿行，像一个影子一样飘过，凭借过去的记忆和对城市阴暗面的了解，避开可能设有暗哨的主要路口，专挑那些叽角嘎啦最肮脏、最无人注意的角落。最终，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她找到了位于南市的边缘、靠近垃圾焚烧场的一个近乎废弃的“滚地龙”大杂院。这里鱼龙混杂，充斥着乞丐、瘾君子、逃犯和最底层的苦力，是警察和特务都懒得踏足的法外之地。她用几枚铜板，从一个奄奄一息的老鸦片鬼手里，租下了楼梯底下仅能容身、散发着霉味和尿骚气的狭窄三角空间。

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秦书婉就着缝隙透进的微光，打开藤箱的夹层，里面除了武器、炸药和应急药品，只有一张小小的、泛黄的旧上海地图，以及一小叠伪造得几乎完美、身份是“苏北逃难来沪投亲无着、在纱厂做临时工”的证件和少许零钱。这就是她当下全部的家当。

她仔细地将地图铺开，手指沿着熟悉的街道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公共租界中心区域——那里是各方势力交织、最混乱也是最有可能隐藏秘密的地方。“影武者”……会在哪里？

窗外，天色微亮，上海在雨水中苏醒，市声渐起。秦书婉吹熄了油灯，将身体完全融入黑暗。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狩猎，开始了。只是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身份，都变成模糊不清。她既是潜入暗夜的孤影，也是黑暗中那道唯一的光，必须在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之前，找到那个代号“影武者”的谜底。秦书婉换上了更破旧的衣服，扮成拾荒者走出了“滚地龙”。她穿梭在租界的大街小巷，表面上是在翻找垃圾，实则留意着每一个可疑的人。在一家咖啡馆外，她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举止优雅却眼神警惕，像是在等人。秦书婉悄悄靠近，装作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男人迅速躲开，骂骂咧咧的扔了几个铜板，转身走了。

（秦书婉返沪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