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痕》第二卷:星火燎原·第十七章 歧路问心:择径向黎明
第一部分:灯下叩心,直言问趣
1955年中秋前夕,黔北的梅雨终于歇了,连日的阴雨把家属院的青石板路浸得油亮,踩上去能映出人影。院角的桂花树憋了一整个雨季,终于肆意地吐着芬芳,细碎的金黄花瓣顺着窗棂缝隙飘进屋里,落在赵铁山摊开的《护厂队巡逻记录》上,给密密麻麻的字迹添了点暖意。赵卫国刚从车间换班回来,藏青色的工装被机油浸出了几块深色印记,口袋里还揣着半截没吃完的烤红薯,是李师傅家婆娘给的,外皮微焦,散发着甜香。他指尖沾着的机油在煤油灯的光晕下泛着细碎的微光,刚要把夹在腋窝下的修复轴承验收报告递过去,就见父亲把巡逻记录往桌上轻轻一推,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卫国,坐,爸有话跟你说。”
赵卫国愣了愣,把验收报告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生怕机油蹭到纸上。他注意到父亲面前的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除了那本巡逻记录,还并排放着两本笔记本——左边那本是自己的,封皮磨得起了毛,里面画满了机械草图,从简单的齿轮结构到复杂的高原加热装置改进图,页边空白处还写着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右边那本却格外规整,蓝色的封皮上是父亲刚劲的字迹“可疑人员排查笔记”,里面记着近一个月厂区内外出现的可疑人员特征,连“穿灰布衫老者,每日辰时在厂门东侧卖烟,目光总往车间方向瞟”这样的细节都不曾遗漏。赵铁山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轻轻划过机械笔记上“高原加热装置改进方案”的标题,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铁锈,那是前些天调试设备时蹭上的。他又掂了掂另一本排查笔记,纸张因反复翻阅而有些发脆,页脚处还粘着几片干枯的桂花花瓣。“这半个月,爸天天在车间角落看着你,”赵铁山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种赵卫国从未见过的郑重,“你跟着王小虎学修轴承时,能蹲在机床旁三个时辰不挪窝,眼睛盯着砂轮打磨的火花,连李师傅喊你吃午饭都听不见;画图纸时更不用说,煤油灯熬到后半夜,睫毛上都沾着灯油,改方案时连小数点后三位的误差都要反复核对。这些爸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老厂长要是还在,肯定会夸你是块搞工业的好料。”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拿起那本排查笔记,指尖在“可疑人员特征:穿灰色中山装,左袖比右袖短两指”的字迹上敲了敲,“但爸更记得上个月抓特务那天,你蹲在仓库后墙根,指着地上的鞋印跟护厂队员分析‘前掌深后掌浅,说明怀里揣着重东西’,讲起衣袖长短、手指特征时,眼睛里的光比看机床时亮得多,那是一种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兴奋劲儿。”
赵卫国的脸瞬间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攥着烤红薯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红薯外皮的焦屑蹭到了手背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是常年握锉刀、扳手磨出的薄茧,指关节处还有几处细小的疤痕,那是上次修机床时被铁屑烫伤的;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这是技工最鲜明的印记,也是父亲一直希望他拥有的“勋章”。“爸,我知道您跟老厂长是过命的交情,也知道您想让我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赵卫国的声音有些发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我也觉得搞工业挺有意思的,上次咱们一起改进的高原加热装置,石叔叔发电报说在青海测试成功时,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得自己做的事特有意义。”“‘有意思’和‘喜欢’,是两码事。”赵铁山轻轻打断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坦诚与关切。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左眼角的皱纹因认真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常年在车间熬夜、在寒风中施工留下的痕迹。“爸年轻的时候,老厂长让我学机床维修,我也觉得‘有意思’,跟着他学了三年,技术不算差。可直到有一次,部队派我去侦察敌人的军火库,我凭着对机械的了解,摸清楚了库房的门锁结构,还发现了敌人藏在机床下的炸药,那次之后我才明白,‘喜欢’是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愿意往前冲的劲儿。”他抬手揉了揉左肩,那里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还会隐隐作痛,“爸以前总想着把老厂长的手艺传下去,把咱们黔北厂的工业根扎深,就一门心思把你往车间里带,给你找最好的师傅,给你找最全的图纸,却从来没好好问过你一句:卫国,你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今天咱们父子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藏着不掖着:你到底是喜欢摆弄机床、画图纸、搞研发,还是更喜欢盯着可疑人员、分析痕迹、护着咱们厂子的安全?”
木桌上的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苗晃了晃,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幅重叠的剪影。赵卫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的薄茧硌着掌心,那是日复一日与机床打交道的证明。他想起第一次跟着王小虎学磨轴承时的场景,砂轮转动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发麻,火星溅到胳膊上烫出小红点,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盯着轴承在砂轮下渐渐变得光滑圆润,心里满是成就感;想起和父亲争论加热装置功率时的面红耳赤,两人做了两个样机通宵测试,看到父亲的方案更稳定时,他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打心底里佩服父亲的经验。可就在这些记忆的间隙里,更清晰的画面冒了出来——第一次跟着护厂队巡逻,他发现仓库墙角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顺着痕迹找到特务藏在狗洞里的炸药;上次那个伪装成检修工的特务,穿着不合身的工装,鞋上沾着只有后山才有的红泥,他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及时拦住了对方;抓到特务时,看着车间里安然无恙的机床,听着工人们的欢呼声,他心里那种踏实感,是修一百个轴承、画一百张图纸都换不来的。赵卫国沉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烤红薯的焦皮,甜香钻进鼻腔,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抬起头,目光从父亲肩上的旧疤痕移到父亲的眼睛里,声音从一开始的犹豫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爸,修机床、画图纸的时候,我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成就感,知道这些都是在给咱们厂子打根基,给国家搞建设。可每次跟着护厂队巡逻,发现可疑情况、帮着堵漏洞,甚至抓到那些想破坏工厂的特务时,我心里才觉得那是我最想干的事——就像您当年在沈阳护着机床厂,在黔北带着大家建工厂一样,我想护着这里的每一台设备,护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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