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残轮映月》
柴刀劈下的瞬间,陈巧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剜掉了一块。
“妖术!这是招灾的妖术!”王老五须发戟张,浑浊的眼睛里塞满惊惧与不容置疑的愤怒,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柴刀的木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俺活了五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不用人推、自己会转的鬼东西!不是山精作祟是什么?劈了它!快劈了它!”
那柄豁了口的柴刀带着风声,狠狠砍在陈巧儿耗费了整整五个日夜才做出来的简易水车上。
“咔嚓!”
精心削制的木轮应声碎裂,飞溅的木屑像绝望的叹息。竹筒做的引水槽被拦腰斩断,清澈的山泉水失去了束缚,如同受伤的溪流,汩汩地、徒劳地漫溢出来,迅速浸润了脚下干燥的黄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泥泞。精心打磨的榫卯结构彻底散架,几根作为支撑的细竹竿歪斜地倒伏下去,发出最后沉闷的呻吟。
陈巧儿喉咙发紧,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冲上来,眼前阵阵发黑。那不只是木头和竹子,那是他试图在这陌生的、举步维艰的世界里,抓住的一点点属于“陈桥”而非“陈巧儿”的证明,是他对抗这具身体里残留的笨拙猎户本能、对抗这原始得令人窒息的生存方式的微薄武器。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次成功的引水,都曾短暂地驱散他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名为“不属于此地”的惶恐。现在,全毁了。
“王老五说得对!”旁边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尖着嗓子附和,声音刺耳得像刮锅底,“前些日子他改那猎弓俺就觉得邪性!好好的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他偏要鼓捣!看吧,招祸了吧?这怪轮子一转,山神爷能高兴?指不定哪天就降下大灾!”
“就是就是!”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巧儿脸上。那些面孔,有熟悉的,有半生不熟的,此刻都被一种原始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盲从的正义感扭曲着,汇成一道令人窒息的浊流,将他死死困在中央。鄙夷、猜忌、恐惧的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不过是利用水流落差和齿轮带动的简单机械原理,想告诉他们这能省下多少挑水的力气,能多浇灌多少山地…可声音堵在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孤立无援,像一块即将被这愚昧洪流彻底冲垮的礁石。
“够了!”
一个清亮、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骤然穿透了这片混乱嘈杂的声浪。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
花七姑就站在那缝隙的尽头。晚风拂过,吹动她靛蓝粗布衣裙的下摆,勾勒出纤细却异常挺直的腰背线条。她刚从茶山下来,额角还沾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上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深潭,直直地投向场中挥舞柴刀的王老五。她肩上斜挎着的装嫩茶芽的竹筐还没放下,清新的茶香似乎也被她此刻的气势裹挟着,凛冽地弥漫开来。
“王老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带着一种山泉击石般的冷冽质地,“您手里这把柴刀,劈木头是顶好的。可您告诉我,它能劈开道理吗?”
王老五被她问得一噎,举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凝固了,显得有些滑稽,嘴唇嗫嚅着:“七、七姑丫头,你…你年纪小不懂!这、这东西它自己会动,邪门得很!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见过的东西,沾不得!”
花七姑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地上那堆被劈烂的残骸,又缓缓抬起,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犹疑、惊惧或看热闹的脸。“邪门?老祖宗传下来的筒车,架在河溪大水之上,借那奔腾之力,不也是自己日夜转动,汲水灌田?难道那也是妖术?”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像山涧清溪,冲刷着蒙昧的淤泥,“依我看,巧儿哥做的这个,不过是把那河溪大水上的筒车,变小了,挪到了咱们这山涧细流之上,取的是同一个‘借力使力’的道理!怎么大的就是天工造化,小的反倒成了妖邪作祟?这道理,我花七姑愚钝,实在想不明白!”
人群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个原本跟着喊“妖术”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互相交换着眼神。筒车他们见过,大河边上就有,确实日夜不停地转,没人觉得那是妖物。
“可…可这玩意儿样子怪啊!那些个带齿的轮子…”另一个村民指着水车残骸里滚落出来的一个小木齿轮,嘟囔着,底气却明显不足了。
“样子怪?”花七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目光却转向陈巧儿,那里面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变得异常坚定。她没有直接回答那村民,反而蹲下身,伸出沾着泥土和茶渍的手指,在那堆湿漉漉、沾满泥浆的破烂木头和断裂竹片中仔细地翻找起来。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泉水浸湿了她的袖口,泥土弄脏了她的指尖,她浑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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