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山谷染成一片沉静的深蓝。白日里鸟鸣啁啾、工具叮当的喧嚣尽数褪去,只余下草间虫鸣与溪流潺潺,织成一片安宁的网。
陈巧儿坐在木屋前的石阶上,却有些心神不宁。今日的工坊,安静得过分。没有鲁大师粗声粗气的指点,也没有那标志性的、对她们“奇技淫巧”的挑剔冷哼。他独自一人在那间最大的工坊里,关着门,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夜幕低垂。
花七姑端着一盏刚沏好的草药茶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将温热的陶杯递到她手中。“在想大师的事?”她的声音轻柔,如同夜风拂过竹林。
“嗯。”巧儿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今天太安静了,不像他。我下午借着送水的机会进去看了一眼,他……只是在擦拭一些旧东西,眼神很空。”那种空,不是放空,而是盛满了回忆,沉重得让人心惊。这与白日里那个因她“取巧”完成精准考验而暴跳如雷,最终却又陷入沉思的倔强老者,判若两人。
七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柔声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不能轻易触碰的角落。大师他……或许今日,是不小心走进了那里。”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工坊的门被推开了。鲁大师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溢出,勾勒出他比平日更显佝偻的身影。他沉默地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那弯新月,久久不语。那种弥漫在他周身的孤寂与感伤,几乎凝成了实质。
巧儿与七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七姑轻轻起身,端起了石桌上另一杯一直温着的茶,缓步走了过去。
“大师,夜深露重,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七姑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安抚力量。
鲁大师缓缓回过头,看了看她手中的茶,又看了看不远处目光关切的巧儿,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或嘲讽。他接过茶杯,浑浊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微光。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良久,久到巧儿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带着铁锈摩擦声的语调,开启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他开口,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也有一个年轻人,像你这女娃一样,脑子里总有些……离经叛道、却又让人眼前一亮的想法。”
巧儿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鲁大师的目光投向虚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他叫阿衡,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得意的弟子。他天赋极高,心性纯良,却从不墨守成规。他总想改进工具,想让复杂的机关变得更简单,让费力的劳作能借更多自然之力……那时我觉得他浮躁,根基不稳便妄想登天,没少责骂他。可他……他总是憨憨一笑,然后偷偷地把他的‘新发明’摆到我面前,一次次用成果证明,他的‘离经叛道’,并非全无道理。”
老人的嘴角,在回忆中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那微笑里浸满了慈爱和追悔。
“后来,州府征集水利工器,意图治理连年泛滥的沧澜江。那是利国利民的大事。阿衡兴奋极了,没日没夜地画图、制作,终于设计出了一套‘连环水转翻车’,构思之精巧,效率之高超,远超当时官家工匠的所有方案。”鲁大师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他的方案,引起了轰动,也……引来了嫉恨。”
“当时的将作大匠,是个心胸狭隘、沽名钓誉之辈。他无法容忍一个无名小卒的作品胜过自己,更觊觎阿衡那套设计图中蕴含的巧思。他假意赏识,邀请阿衡赴宴详谈,实则……”鲁大师的声音哽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那是一场鸿门宴。他们灌醉了阿衡,逼他交出所有设计图并宣称是受大匠‘指点’,阿衡不从,争执中……他从那高高的望江楼上,‘失足’坠了下去……”
“砰”的一声轻响,是巧儿手中的茶杯脱手落在衣襟上,温热的茶水浸湿了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花七姑也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与哀伤。
“他们对外宣称,阿衡是酒后失足。”鲁大师的声音冷得像冰,“而我,甚至连他完整的尸首都没能见到……只收到了他随身携带的一只……我亲手为他做的,木头小雀。”
老人终于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赤红,却没有泪,只有燃烧了四十多年的痛苦与愤怒。“从那以后,我便知道,在这世上,空有匠心,若无力量守护,便是怀璧其罪!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光耀门庭,都是狗屁!只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心灰意冷,带着阿衡留下的几件旧物,隐入这深山野谷,发誓再不将技艺传于外人,再不让自己……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他猛地看向陈巧儿,目光锐利如刀:“丫头,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何如此厌恶‘取巧’,为何如此强调根基、传统?不是因为它们一定是最好的,而是因为它们是被验证过、相对‘安全’的!你的那些想法,那些所谓的‘效率’、‘创新’,确实惊艳,像极了当年的阿衡!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和你的心血,那么才华横溢,就可能成为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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