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54章 薪尽火传

疠所内，温明远猛地从短暂的昏睡中惊醒，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他侧头，又是一口暗红的淤血咳在榻边的痰盂中。那血色，已近乎墨紫。

“师父！”阿树红着眼眶，连忙用湿布替他擦拭嘴角。

温明远摆摆手，气息微弱，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灼热。他望向窗外南方的夜空，那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黑风岭方向的某种悸动。

“什么时辰了？”他问，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

“刚过丑时。”阿树答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师父，您别再耗神了，歇歇吧……”

“丑时……”温明远喃喃道，目光依旧紧锁南方，“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当见分晓了……” 他并非有什么神通，而是基于对虫瘴习性的推断，以及对韩猛行动力的判断。这个时辰，正是夜最深，虫瘴可能最“沉静”也最“凝聚”的时刻，是突击源头的最佳窗口，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但他心中那点关于“清除源头”的执念，却烧得愈发炽烈。

“阿树，取纸笔来。”温明远挣扎着想要坐起。

“师父！”阿树急道，“您不能再写了！”

“不是写方略……是记下……此刻所想。”温明远喘息着，眼神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若……若韩将军他们成功，或……或失败，后续……必有变化。我恐……等不到那时了。”

阿树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师父这是在交代后事了。他不敢再违逆，连忙取来纸笔，扶稳师父颤抖的手。

温明远凝神，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移动，字迹已不复往日工整，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力量：

“丑时初刻，心有所感，岭中或已接战。几点推想，留待后人察之：

一、虫瘴核心，或非单纯聚集，恐有‘母巢’或‘核心虫王’之类，统领群虫，故能聚散如意，攻守有度。若能寻得，集中烟火攻之，或可收奇效。

二、‘伏毒’与虫瘴，联系紧密。虫瘴受创，城中‘伏毒’者或生感应，癫狂加剧，需提前防备，加重镇心安神之药。

三、鬼哭藤依附虫瘴而生，或为虫瘴之‘哨探’与‘屏障’。清除虫瘴，藤蔓或自枯萎。

四、若……若清源成功，虫瘴消散，其地必留剧毒，须以生石灰遍洒，深埋标识，十年内不可令生民靠近。

五、疫病之根，虽在虫瘴，然人心惶惶，卫生不彰，亦是温床。望后来者，清源之后，不忘疏导民心，改善民生，此乃断绝瘟疫之根本……”

写到这里，他已是气若游丝，笔锋几次停顿，墨迹泫然欲滴。他强撑着，写下最后几字：

“医者之道，不在活一人，而在救众生。明远力薄，唯尽此心，死而无憾。”

笔，从他指间滑落，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被阿树死死抱住。

“师父！师父！”阿树哭喊着，感觉怀中的身躯轻得如同枯叶，那微弱的呼吸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

也就在此时——

城外，黑风岭方向，那深沉得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中，极遥远的地方，似乎隐隐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地脉断裂般的巨响！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波动，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让疠所内摇曳的灯火为之一颤！

温明远原本涣散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凝聚起最后一点光芒。他仿佛透过重重的墙壁，看到了岭中冲天而起的烈焰与浓烟，看到了那紫黑色虫潮在哀鸣中崩解。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几乎不可闻的两个字：

“……成了……”

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余烬，缓缓黯淡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却定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平静。

“师父——！”

阿树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了疠所寂静的夜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疠所内几个病情原本趋于稳定的“伏毒”患者，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挣扎起来，发出非人的嚎叫，力大无穷，需要数人才能按住。他们的眼白，瞬间被诡异的紫黑色占据，仿佛与远方岭中的某种存在产生了共鸣。

岭内，薪尽。

岭外，火传。

那用生命点燃的烽火，是否真能照亮这片被瘟疫笼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