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章 第一滴血

五月初三，张府派人急匆匆来到济世堂。

“温大夫，我家老爷病情恶化，请您速去！”来人是张府的管家，满头大汗，神色惶恐。

温明远正在为一位老人诊脉，闻言立即起身：“阿树，你留下照看铺子，我去张府一趟。”

赶到张府时，温明远发现张老爷的卧室外已聚集了多人，张夫人正低声啜泣，周掌柜在旁不停踱步，神色焦虑。

“温大夫，您可算来了！”周掌柜急忙迎上前，“家岳从昨夜开始高热不退，今早身上...身上出现了溃烂！”

温明远心下一沉，快步走进内室。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张老爷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出现了多处皮下出血形成的紫斑，左臂内侧有一处指甲盖大小的皮肤已经破溃，渗出暗红色的血水。

“什么时候开始的？”温明远边问边打开药箱。

“昨天夜里就有些紫斑，今天早上那处皮肤突然破溃。”周掌柜声音颤抖，“温大夫，这到底是什么怪病啊？”

温明远没有回答，仔细检查了张老爷的状况。病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呼吸急促而浅，每次咳嗽都带出粉红色泡沫状痰液。触诊发现肝脾均有肿大迹象。

“前日的药可服了？”温明远问。

“服了，但热度退不下，咳血反而加重了。”张夫人泣不成声，“温大夫，求您救救我家老爷...”

温明远沉默片刻，取出银针为张老爷施针，选取大椎、曲池、合谷等穴清热，又取肺俞、中府止咳，最后在足三里、三阴交扶正固本。施针过程中，张老爷仅微微皱眉，已无太多反应。

施针完毕，温明远重新开方：“此为气血两燔，热毒迫血妄行之证。我开一剂犀角地黄汤合黄连解毒汤加减，需用犀角、生地、芍药、丹皮、黄连、黄芩、黄柏、栀子。立即煎服，日夜各一剂。”

周掌柜接过方子，面露难色：“犀角...这药材珍贵难寻啊。”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温明远语气坚决，“张老爷病情危重，此方或有一线生机。”

离开张府前，温明远特意嘱咐：“张老爷用过的衣物、被褥需沸水煮过，痰液、血污用生石灰覆盖深埋。照顾他的人要戴口罩，接触后务必以皂角洗手。”

周掌柜连连点头：“谨记温大夫吩咐。”

回济世堂的路上，温明远心情沉重。张老爷的病情发展之快，症状之凶险，远超他的预期。皮肤溃烂是病情恶化的标志，意味着热毒已深入营血，损伤经络。

刚回到药铺，阿树就急匆匆迎上来：“师父，仁心堂的伙计刚才过来传话，说他们那儿前日接诊的那个番禺病人，今早过世了！”

温明远脚步一顿：“又是同样的病症？”

阿树重重点头：“一模一样！发热、咳血、皮疹，最后身上溃烂而死。仁心堂的刘大夫说，他从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时气病。”

温明远沉默地走到医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这是他一贯的思考姿势，阿树知道师父正在深思，不敢打扰。

“阿树，”良久，温明远终于开口，“你去打听一下，最近广州府内可有药材短缺或涨价的情况。”

阿树疑惑：“师父为何问这个？”

“若真有疫情，预防和治疗所需的药材必然紧俏。”温明远目光深沉，“提前准备，有备无患。”

阿树恍然大悟，急忙出门打听。

傍晚时分，阿树带回消息：“师父，果然如您所料！黄连、黄芩、连翘、板蓝根这几日都涨了价，尤其是犀角、羚羊角等珍稀药材，价格翻了一倍还多！药商说，最近各大药铺都在抢购这些药材。”

温明远眉头紧锁：“看来，察觉异常的不止我们一家。”

“师父，我还听说一个消息。”阿树压低声音，“官府的李仵作前日验了那个番禺病人的尸体，发现内脏全是出血点，说是‘五脏六腑如筛孔’，可怕极了！这事已经在各医馆间传开了，大夫们都在私下讨论这是什么病。”

温明远站起身，在厅中踱步片刻，忽然道：“阿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给谁写信？”

“给我的师兄，陈梦鹤。”温明远道，“他在钦天监任职，通晓天文历法，又熟读医书，或能从更广的视角分析此事。”

信刚写好，还没来得及送出，张府又派人来请，说张老爷服药后病情稍稳，但傍晚又突发抽搐，请温明远再去诊视。

这一去，便是彻夜未归。

次日清晨，温明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济世堂，面色凝重。

“师父，张老爷怎么样了？”阿树关切地问。

温明远缓缓摇头：“凌晨时分，过世了。”

阿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从发病到去世，不过六七日...”

“热毒内陷心包，引发惊厥，最终阴阳离决。”温明远声音沙哑，“我施针用药，已尽力而为。”

他停顿片刻，又道：“张府已有两名仆人出现发热症状。”

阿树脸色发白：“传染得这么快？”

温明远沉重地点点头：“此病传染性极强，且病情凶险。张老爷病中咳血溅出的痰沫，接触过的衣物，都可能成为传染源。”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来到济世堂门前，为首一人拱手道：“温大夫，知府大人有请。”

温明远与阿树对视一眼，心知必与近日的怪病有关。

广州知府衙门外已停了好几顶轿子，温明远认出其中一顶是仁心堂刘大夫的。进入厅堂，果然见广州城内有名的几位大夫都已到场，彼此低声交谈，神色凝重。

知府李大人年约五十，面庞圆润，此刻却眉头紧锁：“诸位大夫，近日城中出现怪病，已有数人死亡，民心不安。本官请各位前来，是想听听各位对此病的见解。”

仁心堂的刘大夫首先发言：“大人，此病发热、出血、皮疹，进展迅猛，依老朽看，应是温毒之邪深入营血所致。”

保和堂的赵大夫摇头道：“刘大夫所言不无道理，但温毒多犯上焦，此病却表里俱热，三焦同病，更像是伤寒变证。”

同济堂的孙大夫提出不同看法：“老朽以为此病属瘟疫范畴，当按戾气致病论治。”

几位名医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温明远静坐一旁，默默聆听。

李知府被吵得头痛，揉了揉太阳穴：“诸位都是广州城的名医，可否拿出一个统一的治疗方案来？”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诸位大夫面面相觑，无人敢保证自己的方子有效。

这时，李知府注意到一直沉默的温明远：“温大夫，你近日也接诊过此类病人，有何高见？”

温明远起身拱手：“回大人，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断。但观此病发病急、传变快、致死率高，且有一家之内相继发病的现象，确与古籍中记载的瘟疫相似。”

“瘟疫？”李知府面色一变，“你可有证据？”

“学生诊治的张记绸缎庄张老爷，从发病到去世不过七日，期间两名仆人相继感染。另据学生了解，城西村落、城南、番禺等地均有类似病例出现。”温明远语气平稳，“此病通过密切接触传播，热毒极盛，损伤营血，常规伤寒温病方剂难以奏效。”

刘大夫皱眉道：“温大夫，岭南之地春夏多疫，若动辄称为瘟疫，恐引起民心恐慌啊。”

“正因可能涉及瘟疫，才更应及早应对。”温明远不卑不亢，“学生建议，官府应统计近日类似病例，查明发病区域，统一诊疗方案，隔离重症患者，并告知民众预防之法。”

李知府沉吟片刻：“温大夫所言不无道理。但称其为瘟疫，事关重大，需有确凿证据。这样吧，诸位大夫先各自研究治疗方案，三日后再次集会，拿出可行之策。”

离开知府衙门，温明远心情沉重。他看得出来，李知府并不希望这是瘟疫，其他大夫也各怀心思。缺乏统一认识和协调行动，疫情很难控制。

回到济世堂，温明远立即吩咐阿树：“从今日起，接诊病人前先问是否有发热、出血症状，若有此类病人，安排在单独房间诊视。准备苍术、艾叶，每日在铺内熏烧消毒。所有伙计佩戴口罩，勤洗手。”

阿树连连点头，又问道：“师父，知府大人会采纳您的建议吗？”

温明远望向衙门方向，轻叹一声：“但愿在更多人死亡之前，他们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天色渐晚，济世堂内飘起苍术和艾叶特有的烟气，氤氲中带着一丝不安的预感。

第一滴血已流下，无人知晓，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