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42章 替罪羔羊

瀛台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光绪帝的龙榻前，弥漫着血腥、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恐惧”的气息。皇帝的高热持续不退，咯血虽稍缓却未止，意识在昏沉与谵妄间徘徊，那紊乱欲绝的脉象，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位在场太医的心头。

太医院院使李芝庭面如金纸，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官袍的领口，他徒劳地再次诊脉，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知道，无力回天了。而太医院，作为负责皇帝诊疗的机构，必将首当其冲，承受天威震怒。

死寂之中，首席太医张明德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慌，逐渐变得阴沉，最后定格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缓缓扫过众人，最终，牢牢锁定了站在角落，面色凝重却依旧挺直脊背的林怀仁。

就是他了！这个来自江南的“异类”，这个引入西洋邪说的“狂徒”，这个屡次挑战自己权威的“祸根”！若不是他……若不是他那味该死的“黄芩”！

张明德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猛地转身，面向李芝庭和众太医，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刻意营造的悲愤而显得尖利：

“院使大人！诸位同僚！事到如今，有些话，下官不得不说了！”他伸手指向林怀仁，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皇上龙体，前日本已显安稳之象，何以骤然急转直下，竟至如此危殆之境？！”

不等众人反应，他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根源，就在于此人——林怀仁！就在于此人当日，一意孤行，强行加入方剂中的那味‘黄芩’！”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怀仁身上，有惊疑，有了然，更有甚者，立刻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林怀仁瞳孔微缩，但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冷地看着张明德，看他如何表演。

“黄芩！”张明德痛心疾首，仿佛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其性苦寒无比！皇上乃万金之躯，虚劳重证，元气本就微若游丝，全赖温补之药吊命续气！此等大寒之物入体，犹如冰雪泼入将熄之炉火！岂能不伤及残阳，伐戮根本？！正是这味虎狼之药，坏了皇上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元气，引动了无根虚火，才导致今日咯血不止、高热神昏之危局！”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诸位细想！若非此药作祟，皇上按我等温补之法徐徐图之，纵不能即刻痊愈，也断不至于……断不至于崩颓至此啊！林怀仁！你妄用险药，戕害圣躬，该当何罪？！”

这指控极其恶毒，直接将光绪帝病情恶化的责任，扣死在了林怀仁那味“黄芩”上。不仅完全无视了之前病情曾有过的“虚假好转”，更将太医院整体可能的诊疗失误，以及皇帝自身病入膏肓的现实，统统掩盖，只推出林怀仁这一个“罪魁祸首”。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不少原本就对林怀仁不满或畏惧的太医，立刻出声附和：

“张院判所言极是！定是那黄芩坏了事！”

“我就说嘛，皇上虚寒之体，怎能用如此寒凉之药！”

“林怀仁，你还有何话说？！”

李芝庭脸色变幻，他何尝不知张明德这是在找替罪羊？但眼下皇帝垂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才能稍解上意之怒。若能让林怀仁扛下大部分罪责，或许……或许太医院还能保全几分元气。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默认了这番指责。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指责和甩锅，林怀仁只觉得一股悲凉与怒火直冲顶门。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张明德，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张院判，真是好一番颠倒黑白！”

“皇上之证，本就是虚实夹杂，痨瘵重症！其虚，在于阴阳气血耗竭；其实，在于虚火痰瘀内恋！前次病情稍稳，正是因黄芩清解了部分肺热，疏通了部分郁结，使得气机暂畅，补药得以输布！此乃‘寓清于补’之功，脉案记录，白纸黑字，岂容你肆意篡改？！”

他环视那些附和者，语气锐利：“尔等口口声声温补，可知‘至虚有盛候’？皇上此前颧红、咯血、苔黄、脉中涩滞，哪一样不是实邪未清之征？若真如尔等所言，纯虚无邪，为何温补多日，直至加入清解之品后方见起色？这起色虽短暂，却证明了病机判断无误！”

他最后看向张明德，一字一句道：“如今病情反复，凶险万分，乃是痨瘵深入膏肓，五脏俱败，阴阳离决之必然！纵无黄芩，也难逃此劫！你身为首席太医，不思探讨真实病机，合力挽救于万一，却在此危难之际，一心构陷同僚，推诿责任，试问，你的医德何在？！你的良心何安？！”

这一番反驳，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将张明德的遮羞布撕得粉碎。张明德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如猪肝，指着林怀仁：“你……你强词夺理！妖言惑众！”

但林怀仁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李芝庭，躬身一礼，语气沉痛而决绝：“院使大人，皇上病情至此，草民痛心疾首，自认学艺不精，无力回天，有负圣恩与院使信任。然，‘戕害圣躬’之罪，草民万死不敢！孰是孰非，天地可鉴，历史……亦会有公断！”

说罢，他不再理会殿内众人或复杂、或怨恨、或怜悯的目光，挺直了脊梁，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他将背后所有的指责、谩骂与即将到来的风暴，都留在了那里。他知道，张明德成功了。他林怀仁，这个试图在陈腐泥潭中引入一丝清流的医生，终究成了这场宫廷医疗悲剧中，被选定的那只“替罪羔羊”。

瀛台之外，夜色深沉，寒风刺骨。林怀仁抬头望天，不见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前路何方？他已不知。但医者的本心，那份对真相的坚持，他绝不会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