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8章 党争之祸暗起

紫禁城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太医院庭院里的那棵老银杏，金黄的叶子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铺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却无人有心清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这日益凛冽的秋风，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太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林怀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起初是微妙的疏离。以往见面还会点头寒暄几句的同僚，如今远远看见他，要么借故转向他路，要么只是匆匆一揖，眼神躲闪，便快步离开。议事时，但凡他发言，除了李芝庭院使还会认真倾听，以及极少数年轻御医眼中尚存思索外，多数人，尤其是以张明德为首的那几位资深太医，或垂眸不语，或面露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冷漠。

随后是事务上的掣肘。他去药房查验为光绪帝备用的药材，管库的太监态度恭敬却透着推诿，不是说某味药材需要重新炮制，便是称库房规矩，领用需经多位院判共同签字。他想调阅太医院珍藏的前朝虚劳脉案以作参考，掌管典籍的老太医却总以“年久虫蛀，正在修补”为由婉拒。

这些细碎的、不成形的阻碍，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

这日，林怀仁从瀛台请脉归来，刚踏入太医院门廊，便听见值房内传来隐约的议论声。他本无意偷听，但“林怀仁”、“皇上”、“冒险”几个字眼，还是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不过侥幸见效一次，便真当自己是扁鹊华佗了？皇上龙体，也是他能拿来试药的？”这是张明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倨傲与不满。

另一个声音附和，带着几分谄媚：“张院判说的是。此人恃才傲物，引入西洋邪说，扰乱祖制。更可虑者，其心……怕是未必纯良。”

“哦？此言怎讲？”

“院判您想，他如此积极为皇上诊治，千方百计要让皇上‘好转’，所图为何？如今朝局晦暗，皇上虽居瀛台，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有些人，怕是巴不得皇上能重振乾纲呢！”

“慎言！”张明德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阴沉，“此话不可乱说。不过……此人行事激进，确非太医院之福。我等深受皇太后恩典，当以稳妥为要，岂能随他一起涉险？”

“正是此理！绝不能让他再将太医院拖下水……”

林怀仁的脚步定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明白了。那剂加入黄芩、看似冒险却初见成效的方子，不仅挑战了张明德等人的医学权威，更在无形中，给他贴上了一个危险的标签——“帝党”。

在慈禧太后牢牢掌控权柄的当下，任何与瀛台那位被囚禁的皇帝过于“亲近”，或表现出过于积极想要“治愈”皇帝的行为，都会被视作一种政治站队，一种对现有权力格局的潜在威胁。

他只是一心想要治好病人，遵循着“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医者本分，何曾想过什么“帝党”、“后党”？然而，在这深宫之中，医术早已不再是纯粹的医术，它成了权力博弈的筹码，成了划分阵营的界碑。

“林医生，站在此处作甚？”李芝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怀仁回过神，转身行礼：“院使大人。”

李芝庭看了看值房方向，又看了看林怀仁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怀仁，近日……谨慎些。有些话，听过便算了。”

“院使，怀仁只知治病救人，从未有他念！”林怀仁忍不住辩白。

“我知，我知。”李芝庭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复杂，“但旁人未必如此想。尤其……是颐和园那边。”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果然，没过两日，真正的打压便来了。

并非直接的罢黜或申斥，而是来自更高层面的“关切”。太后身边的一位有头脸的大太监“偶然”路过太医院，与李芝庭“闲话”时，似是无意地提起：“老佛爷近日偶感凤体不适，闻听太医院近来颇多‘新意’，特意嘱咐，让太医们多用些心思在‘正道’上，莫要尽琢磨些标新立异、来历不明的法子，以免……贻误了大事。”

这话虽未点名，但矛头指向谁，不言而喻。

紧接着，太医院接到内务府一份看似寻常的文书，要求重新严格核查所有在职医官的出身、履历，特别是与“西洋各国”、“新式学堂”有无关联者，需另行具册上报。

一道道无形的枷锁，以“规矩”和“稳妥”为名，层层套下。林怀仁感到自己仿佛陷入泥沼，举手投足都变得艰难。他依然每日去瀛台请脉，依然仔细斟酌方药，但每一次落笔，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带着审视与寒意。

他甚至听说，宫外已有一些流言蜚语开始散布，说他林怀仁“勾结洋人”，“用夷术乱宫闱”，“其心叵测”。

这一日，他独自在值房整理医案，窗外秋风呜咽，卷起满地落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他提起笔，想在那份为光绪帝拟定的新方子上，再斟酌一味化痰散结的药物，笔尖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加入，恐授人以柄，被攻击为“继续冒险”，引来更大的祸事。

不加，则可能延误病情，坐视皇帝病体沉疴，违背医者良知。

笔尖的墨，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下来，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黑。

林怀仁放下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紫禁城的药香里，不知何时，已掺入了太多权力的腥膻与斗争的铁锈味。

党祸，并未明火执仗，却已如这无处不在的秋寒，浸肌蚀骨。而他，这个只想治病救人的医生，已被无情地卷入了漩涡中心，进退维谷。前路，似乎只剩下越来越浓的迷雾，与越来越重的镣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