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21章 艰难的采购

柏林施普雷河畔的西门子公司展示厅内，一台最新式的x光机在红色天鹅绒帷幕的衬托下熠熠生辉。镀铜的外壳、精密的真空管、复杂的线路连接——这台代表着德国工业最高成就的医疗设备，标价高达一万五千马克。

“相当于十五公斤黄金。”施特劳斯男爵低声对林怀仁说，语气中带着无奈。

林怀仁默默心算。这笔钱在江南可以买下整条街的店铺，在他的诊所更是十年也挣不来的巨款。但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苏州那些因误诊而延误病情的患者，是那些无法确定骨折情况而留下残疾的穷人。

“必须买下它。”林怀仁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然而，金钱只是第一道障碍。西门子销售经理递上一份文件，第二条令他们措手不及：“根据帝国工业标准委员会最新规定，此类精密仪器禁止向非盟国出口，特别是远东地区。”

霍夫曼医生试图以他的影响力周旋：“这是用于医学研究，不是军事用途。”

“很抱歉，医生，”经理礼貌而坚决，“规定就是规定。”

接下来的两周，林怀仁在柏林展开了一场艰难的“采购行动”。他首先拜访了科赫教授，希望借助这位科学泰斗的声望。

科赫亲自致信帝国卫生部，信中写道：“允许x光技术传入中国，将极大促进该国医学发展，也是德国科学精神的体现...”然而，官方的回复礼貌而含糊，称需要“进一步研究”。

与此同时，林怀仁开始筹集资金。他算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加上施特劳斯男爵的借款，仍差五千马克。绝望中，他想到了玛格达琳·冯·艾森哈特夫人。

这位贵妇人在听完林怀仁的请求后，沉默良久：“亲爱的医生，我很愿意帮助您。但您是否考虑过，即使买到机器，如何运回中国？如何保证它在长途海运中不受损坏？回到中国后，又有谁会使用它？”

这些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林怀仁头上。他确实被热情冲昏了头脑，没有考虑这些实际问题。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伦琴教授听说此事后，亲自来到柏林。在科赫实验室的会议上，这位通常专注于物理研究的学者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解决方案。

“为什么不将机器‘捐赠’给中国的医学院？”伦琴说，“作为学术交流的一部分，这样就不受商业出口限制。”

霍夫曼医生立即领会了这个思路：“对！以柏林大学医学院的名义捐赠给...比如说，北京的协和医学院？”

“不，”林怀仁突然开口，“应该捐赠给苏州医学院。”他解释道，“协和是英美背景，而苏州医学院更需要帮助。而且...”他稍作停顿，“那里离我的诊所更近。”

这个计划得到了在场学者的一致支持。科赫、伦琴、霍夫曼联名签署了捐赠申请，弗兰克尔教授也动用他在教育部的关系。更令人感动的是，玛格达琳夫人不仅承担了剩余的资金缺口，还通过她丈夫——一位航运公司股东——安排了专门的运输方案。

然而，就在一切看似顺利时，新的障碍出现了。帝国工业标准委员会要求接受方提供详细的使用计划和保管条件证明，而苏州医学院根本无力满足这些要求。

林怀仁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以个人名义接受捐赠，并承诺在苏州建立第一个x光研究室。

“这太冒险了，”施特劳斯男爵警告道，“您个人将承担全部责任。”

“医学进步总要有人承担风险。”林怀仁平静地回答。

接下来的文件工作繁琐得令人绝望。保证书、责任状、使用承诺书、技术保密协议...林怀仁每天奔波于各个部门之间，靠着施特劳斯的引荐和霍夫曼的帮助，一层层打通关节。

最困难的是技术保密协议。德方要求林怀仁承诺不将机器拆卸研究，不向第三方透露技术细节，并定期向西门子公司报告使用情况。这些条款几乎将这台机器变成了永远受德国控制的“租借品”。

“这是科学技术的殖民。”林怀仁在签署协议时，心中涌起一阵苦涩。

然而，想到那些等待帮助的病人，他还是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采购过程的最后一天，林怀仁独自在旅馆房间里整理着一叠叠文件。这些纸张不仅记录着一台机器的购买过程，更见证着一个古老国家向现代医学迈进的艰难步伐。

施特劳斯男爵带来最后的消息：机器已经装箱，将搭乘下周的货轮运往上海。然而，德方坚持要派一名技术人员随行安装和指导，费用还需另付。

林怀仁苦笑着点头。他明白，在技术垄断的时代，这是不得不接受的条件。

那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签毕所有文书，购机之事终成。然心中五味杂陈，喜乎？悲乎？得一机器之难，竟如移山填海。方知国之不强，虽欲求一医器亦不可得。然既已迈出此步，当坚定不移。”

采购x光机的经历，让林怀仁深刻认识到技术自主的重要性。在给女儿素问的信中，他特别嘱咐：

“吾儿须刻苦学习西医之理，更要精研中医之术。他日我辈不仅要会用西洋器械，更要能自造精良医器，方不受制于人。”

货物启运那天，林怀仁到汉堡港送行。看着那个装载x光机的特制木箱被缓缓吊装上船，他的眼眶湿润了。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更是一个梦想，一个承诺，一个古老医学传统与现代科技对话的开端。

返程的火车上，科赫教授对林怀仁说：“记住，林医生，真正的医学进步不在于拥有多少精良设备，而在于如何使用它们造福人类。”

林怀仁望着窗外飞驰的德国乡村，轻声回答：“我会记住的，教授。这台机器将不仅用于诊断疾病，更将成为连接东西方医学的桥梁。”

他知道，当这台x光机最终抵达江南时，等待它的不仅是好奇的目光和怀疑的眼神，更是一个民族求知的渴望和进步的决心。

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