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4章 驼瘟探源

凉州的清晨，干冷刺骨，呵气成霜。阿树与平安早早起身，随着赵守仁，乘坐一辆由健骡拉着的板车，出了凉州城西门，往郊外而去。越往城外，人烟愈见稀少，放眼望去，是连绵的、覆盖着枯草的黄土坡与远处隐约的雪山轮廓，天地间一片苍黄，唯有偶尔掠过的苍鹰和零星的骆驼刺，为这荒寂的景色增添了几分生机。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低洼的、背风的谷地，谷地中扎着十几顶颜色深浅不一的毡帐和简陋的窝棚，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草药和病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殊气味。这里便是赵守仁与当地官府临时设置的隔离病患营区。

“便是这里了。”赵守仁跳下板车，面色凝重，“营中现有病患三十七人，多是往来商队的伙计、驼夫，也有附近牧场的牧民。病情轻重不一，已有三位体弱的老人没能熬过去。”

营区的管事认得赵守仁，连忙迎上来，引着他们走向最大的那顶毡帐。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股热烘烘的、带着汗味与病气的浊浪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昏暗，地上铺着干草，十余名患者或躺或坐，裹着厚厚的皮袄或毛毯，依旧冷得瑟瑟发抖，间或传来压抑的呻吟和剧烈的咳嗽。他们的面色多呈不健康的潮红或灰黄，眼神黯淡无光。

赵守仁低声道：“此症发作时，先是寒战，盖多层皮褥犹觉置身冰窖；约莫一两个时辰后，转而高热，面红目赤，烦渴引饮，汗出热却不退，如此反复。多数人伴有剧烈头痛、全身肌肉酸痛，尤其是小腿的腓肠肌，触之硬痛。部分病重者，胸腹背部会出现针尖大小的淡红色皮疹，压之褪色。”

阿树点点头，示意平安跟上，二人开始逐一仔细诊察。阿树看得极细，不仅诊脉察舌，还仔细询问每个患者的发病经过、接触史、劳作环境。他发现，几乎所有患者都有明确的与骆驼、羊群密切接触的历史，或是驼队伙计，或是挤奶、接羔的牧民。发病时间也多集中在夏秋两季，但冬季亦有不少新发病例，多是接触了春季患病后看似康复、实则可能仍携带病源的牲口。

“大叔，您病发前，除了接触骆驼，可曾被什么小虫子叮咬过？或者，手上、脚上可有不易愈合的小伤口？”阿树蹲在一个不断打着寒战的中年驼夫面前，温和地问道。

那驼夫牙齿打着颤，费力地抬起手，指着右手虎口处一个已经结痂的、不甚起眼的小溃疡：“有……有的……半月前，喂骆驼时，被料槽里的……木刺扎了一下，当时没在意……过了几天，就发起这鬼病来了……”

阿树心中一动，仔细查看了那个小溃疡，边缘略微红肿，痂皮很厚。他又接连询问了几个患者，果然又有两人提到了类似的、病前曾有未被重视的小伤口，或是被草屑划伤，或是被不知名的小虫叮咬。

接着，阿树又请赵守仁带他去查看了营地附近的环境，特别是牲畜饮水的泉眼和水洼。时值冬季，水洼大多干涸或结冰，但岸边仍能看到一些牲畜的粪便和蹄印。

回到毡帐内，阿树凝眉沉思。平安则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飞快地记录着师父诊察的要点和患者的共同特征。

“赵师叔，”阿树缓缓开口，梳理着自己的思路，“综合所见，晚辈有几条推测：其一，此症源头，很可能在牲口，尤其是骆驼身上。其二，传播途径，并非直接人传人，而是通过接触病畜的排泄物、分泌物，或是被污染的水源、草料，再经由人皮肤上微小的、甚至不被察觉的伤口侵入人体。其三，致病之物，非风非寒，非单纯热毒，很可能是一种极其微小的‘虫毒’或‘戾气’，其性酷烈，伏于血分，故导致寒热往来、疼痛入骨、外发斑疹等一系列重症。”

他看向赵守仁：“先前师叔与诸位同道光是以治疟、治伤寒之法治之，之所以效果不显，恐是未能针对这‘虫毒’与‘伏于血分’的病机。寻常清热解表，如同隔靴搔痒；而截疟之药，亦不对其症。”

赵守仁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师侄所言，与老夫近日所思不谋而合！只是这‘虫毒’无形无质，该如何清除？伏于血分，又当如何化解？”

阿树沉吟道：“既是‘毒’，便需解毒；伏于血分，便需凉血散血；兼有寒热往来、疼痛剧烈，则需和解表里、通络止痛。或可尝试以《伤寒论》中‘清瘟败毒饮’合‘达原饮’之意加减化裁。重用生石膏、知母、水牛角、生地大清气营热毒；以槟榔、草果、厚朴辟秽浊，破结气，直达膜原；加入丹皮、赤芍凉血散瘀；柴胡、黄芩和解少阳，退往来寒热；更需佐以通络止痛之品，如秦艽、威灵仙，尤其针对那小腿剧痛，或可加入芍药甘草汤缓急止痛。外治方面，对于那些有明确小伤口的，需以三黄洗剂（黄连、黄柏、黄芩）或雄黄酒外洗消毒，杜绝病邪门户。”

他一番论述，引经据典，又结合实地考察，分析得条理清晰，直指核心。赵守仁越听眼神越亮，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个清瘟败毒合达原饮，辟秽解毒，凉血通络！此思路正对此症关窍！老夫这便去安排，按此方先给几位重症者试用！”

平安在一旁，看着师父仅凭细致观察与逻辑推演，便提出了极具针对性的治疗方案，心中敬佩不已，更是将师父分析病机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他知道，这又是一次极为宝贵的学习机会。凉州的风沙虽寒，但探寻医道真知的热忱，却在师徒二人心中熊熊燃烧。这“驼瘟”之谜，已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