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7章 阴霾之外的博弈

疠人所内，温明远与何大夫基于“育阴透毒”思路的尝试初见成效，虽然缓慢，但确切的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顽强地生存下来。然而，隔离区的高墙之外，围绕这场瘟疫的博弈，却远比病患体内的正邪交锋更为复杂、激烈。

广州知府衙门的后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知府来回踱步，官袍的下摆沾满了灰尘也浑然不觉。周特使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周大人，不能再瞒下去了！”李知府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嘶哑，“城内粮价飞涨，柴米难寻，药材更是有价无市！各医馆人满为患，死者日增，民怨沸腾！昨日又有暴民试图冲击米仓，虽被弹压，但绝非长久之计！若再不上报实情，请求朝廷和邻省支援，广州城……恐生大变啊！”

周特使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冷道：“李大人，慌什么？疫情虽凶，但隔离令已下，防疫局也在运作。些许刁民闹事，弹压即可。上报？上报之后呢？让朝廷知道两广之地出了如此大疫，你我这顶乌纱还要不要？若是引得龙颜震怒，派下钦差，你我可不仅仅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了！”

“可是……”

“没有可是！”周特使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巡抚大人的意思很明确，疫情必须控制在广州府内，绝不能扩散，更不能上报朝廷，引起恐慌！所需钱粮药材，由本省内部协调。你我要做的，是稳住局面，尽快扑灭疫情！”

“内部协调？”李知府几乎要哭出来，“周边州县闻广州色变，早已自发封锁道路，商旅断绝！药材粮食根本进不来！仅凭府库那点存粮，能支撑几日？”

“那就严格控制配给！优先保障官兵、衙役和未感染区域的稳定！”周特使语气不容置疑，“至于药材……不是有防疫局吗？让他们想办法！温明远、刘鹤年（何大夫）他们不是自称名医吗？告诉他们，要人给人，要……要有限的资源给他们，必须尽快拿出有效的方子来！”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将最大的压力和责任，推给了早已不堪重负的防疫局和隔离区内苦苦支撑的医者。

与此同时，广州城内的医药行会内部，也暗流涌动。

仁心堂如今由刘大夫的儿子，年轻的刘文柏勉强主持。保和堂、同济堂等大药铺的东家或掌柜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忧忡。

“诸位，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刘文柏声音还带着丧父的悲痛，但努力维持着镇定，“疫情肆虐，药材短缺，物价飞涨。如今官府指望不上，我们医药行会必须自救，也要救这满城百姓。”

“自救？怎么救？”保和堂的赵掌柜苦笑，“铺子里能用的药都快见底了。黄连、金银花这些，价格比黄金还贵！而且有价无市！城外药材进不来，难道要我们去抢吗？”

“是啊，”同济堂的孙掌柜接口，“如今人心惶惶，伙计们也病倒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别说救人，我们自家铺子都要关门大吉了！”

刘文柏深吸一口气：“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团结。我提议，行会内部，暂时统一调配现有药材，优先保障隔离区和各医馆重症病人的基本用药。价格……暂时冻结在疫前水平，亏损，由各行会成员按比例分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冻结价格？分摊亏损？”赵掌柜猛地站起，“刘贤侄，你可知如今市面上一两黄连值多少钱？我们铺子囤积的那点药材，若是按市价，足以让我们赚得盆满钵满！现在你让我们冻结价格，还要分摊亏损？这……这简直是自断生路！”

“赵掌柜！”刘文柏提高了声音，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家父生前常言，‘医者仁心，药者仁术’！若我等此时只顾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与趁火打劫何异？家父……家父他便是倒在救治病人的路上！若他在天有灵，绝不希望看到我们行会如此行事！”

提到逝去的刘大夫，众人神色稍霁，但利益攸关，依旧无人表态。

孙掌柜打圆场道：“文柏贤侄心怀仁义，我等敬佩。但行会并非一家之堂，总要考虑大家的难处。冻结价格已是极限，分摊亏损……实在难以承受。况且，如今药材稀缺，就算我们愿意平价出售，又能支撑几日？杯水车薪啊！”

会议不欢而散。刘文柏的理想主义，在残酷的现实和利益算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医药行会的自救行动，尚未开始便已步履维艰。

而民间，各种力量也在暗自涌动。

一些家资丰厚的乡绅，开始悄悄囤积粮食和药材，深挖院井，紧闭门户，试图用高墙厚壁将自己与外面的瘟疫隔绝开来。

一些地痞流氓则趁机作乱，或散播谣言，或哄抢物资，甚至冒充官差，入户勒索，搞得人心惶惶。

但也有一股清流在默默行动。几位颇有名望的退隐官员和儒生，联合了一些尚有良知的商贾，自发组织起“善济会”，冒着风险，募集有限的资金和物资，熬制一些简单的防疫汤药，在街头设点分发，虽然效果有限，却也如同寒夜中的点点星火，给绝望的贫苦百姓带去一丝温暖和慰藉。

阿树穿梭于济世堂、防疫局外围和这些民间团体之间，尽力传递着信息，搜集着零星的药材。他将外界的纷乱、官府的推诿、行会的争执以及民间的善举，都尽可能地带给隔离区内的温明远。

“师父，周特使根本不管咱们的死活！刘师兄（刘文柏）在行会里说话没人听！外面乱得很，但善济会的老先生们还在努力施药……”阿树隔着门，快速而低声地汇报着。

温明远静静地听着，墙外的博弈，他无力参与，但却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战胜这场瘟疫，绝不仅仅是医学问题。资源的争夺、人心的向背、权力的制衡，无一不在影响着疫区的生死存亡。

他握紧了手中那份根据有限药材调整后的“加减育阴透毒汤”方子，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无论墙外如何风云变幻，他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便是在这片死亡的隔离区内，用尽一切办法，守住生命的最后防线，验证这条可能正确的道路。

他将新的方子和“食疗代药”的思路，通过阿树，尽可能传递给外界尚在坚持的医者，尤其是刘文柏和善济会。他希望这点微弱的星火，能够在阴霾之外，也找到可以燃烧的土壤。

博弈在继续，疫情也在继续。但希望的火种，既然已经在疠人所内点燃，便绝不会轻易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