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62章 无名之疫

鬼婆的警告与诅咒，如同阴云笼罩在木嘎寨上空，却也无形中加快了阿树的步伐。他深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要么在鬼婆煽动的民意彻底爆发前找到林星儿并获得线索，要么就只能冒险独自深入云雾山。

然而，命运的轨迹总在意料之外拐弯。

就在阿树准备再次进入后山寻找林星儿踪迹时，一个浑身被汗水与泥泞浸透的陌生山民，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木嘎寨，他来自距离木嘎寨约一日山路的一个更小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溪头村。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村中突发恶疾，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身上出现骇人的紫斑，已有数名体弱的老人和孩子死去。村中的祭师束手无策，恐慌正在蔓延。

消息传来，木嘎寨也陷入了紧张。溪头村与木嘎寨素有往来，互通婚姻。岩刚等猎户更是与溪头村的猎人相熟。

“是瘴鬼发怒了！”鬼婆立刻趁机宣扬，“就是因为外乡人带来了不祥，触怒了山鬼，灾祸才降临到邻近的村寨！”她尖锐的目光直指阿树。

部分寨民看向阿树的眼神，再次充满了恐惧与怀疑。

阿树心中焦急，却异常冷静。他仔细询问了报信人患者的详细症状：突发高热、剧烈呕吐腹泻（米汤样）、全身肌肉酸痛、皮下瘀斑……这与他所知的某些烈性霍乱或鼠疫症状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所不同，尤其是皮下紫斑的出现和极快的衰竭速度。

“这不是普通的瘴气病，也不是简单的时疫，”阿树沉声道，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最后定格在岩刚脸上，“若放任不管，恐会蔓延开来，木嘎寨也难以幸免。我必须去看看。”

岩刚脸色凝重，他见识过阿树的能耐，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他看了一眼煽风点火的鬼婆，又看了看眼神坚定的阿树，一咬牙：“我带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由岩刚和另外两名胆大的猎户带领，阿树随着那报信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溪头村。越是接近，空气中的不安感就越发浓重。原本应有的鸡鸣犬吠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村口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根绑着符纸的竹竿，是祭师设下的驱邪屏障，却毫无生气。

踏入村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呕吐物、排泄物和某种**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简陋的吊脚楼间，偶尔能看到瘫倒在门口或走廊上、气息奄奄的村民，他们面色灰败，眼神涣散，裸露的皮肤上可见大小不一的紫黑色斑块。

村里的祭师，一个比鬼婆更显苍老的佝偻老者，看到岩刚等人，如同看到救星，但当他的目光落到阿树这个外乡人身上时，又充满了绝望与排斥。

“没用的……山鬼收人了……准备后事吧……”老祭师喃喃道，不断摇晃着一个早已失去光泽的铜铃。

阿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一个倒在竹楼下的中年汉子。他蹲下身，不顾污秽，探其颈脉，脉象急促而紊乱，触手肌肤滚烫。翻开其眼睑，结膜充血。又仔细查看其手臂上的紫斑，按压之不褪色。

“高热，毒邪入营血……”阿树眉头紧锁，这病情来势之凶猛，远超预期。他迅速取出银针，刺入患者人中、内关等穴，试图稳住其生机，但效果甚微。患者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不时抽搐一下。

“岩刚大哥，立刻组织还能动的人，将所有病人与未病之人隔离开！死者遗体必须尽快深埋或火化！找干净的水源，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阿树快速下达指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还有，帮我找些生石灰来，撒在病人居住和经过的地方！”

岩刚等人虽不完全明白其中道理，但见阿树神色严峻，行动果断，下意识地依言行动起来。

初步稳住村中秩序（或者说，延缓了彻底的崩溃）后，阿树深知，常规的方剂恐怕难以应对如此凶猛的疫病。必须找到更强力的药物。他根据症状判断，此疫毒热炽盛，深入营血，非大寒大苦、清热解毒兼能凉血化瘀之药不可。

他回忆起《疠疫源流考》中关于南疆几种珍稀解毒药材的记载，其中一味“紫背金牛”，描述其“叶背紫红，形如牛耳，性极寒凉，善解血分瘴毒，尤治斑疹热毒”，正对此症！但此药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喜阴湿崖壁，附近唯有云雾山支脉的险峻之处可能寻得。

“我去采药。”阿树对岩刚说道，“你守在这里，按我说的做，尽力维持。若我明日此时未归……”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岩刚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树背上药篓，手持药锄，再次孤身踏入危机四伏的山林。这一次，目标明确，时间紧迫，他必须与死神赛跑。

依照古籍记载和地形判断，他朝着云雾山支脉的一处背阴悬崖攀爬。山路崎岖，藤蔓缠足，毒虫隐现。他无暇他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紫背金牛！

就在他艰难地攀上一处湿滑的岩壁，四处搜寻时，一个冷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在找什么？”

阿树猛地回头，只见林星儿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下，依旧是那身利落的黑衣，背着她的小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紫背金牛。”阿树没有隐瞒，直接说道，“溪头村爆发恶疫，病人危在旦夕，需要此药救命。”

林星儿眉头微蹙：“溪头村？那种症状……我见过类似的记载。紫背金牛确实可能有用，但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吗？这样盲目乱找，找到时村子恐怕都死绝了。”

阿树心中一动，听她的语气，似乎不仅知道此药，更清楚其分布！

“请姑娘指点！”阿树拱手，语气恳切。

林星儿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某种衡量。最终，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密林深处：“跟我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那些等死的村民。”

阿树心中一喜，立刻跟上。有林星儿这个“活地图”带路，效率何止倍增！她熟悉山中每一条兽径，每一种植物的习性，避开无数潜在的危险。

在穿过一片弥漫着腐殖质气味的阴暗林地时，林星儿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厚厚的落叶，指着一株叶片肥厚、背面呈现深紫红色、形状确实有些像牛耳的植物。

“这就是紫背金牛。记住，只采成熟叶片，留其根茎，不可绝种。”她语气平淡，却透着对山林规律的尊重。

阿树大喜过望，连忙小心采集。有林星儿在旁辨识，他很快采集到了足够的药量。

返程的路上，气氛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阿树忍不住问道：“林姑娘，你对这山中草药如此熟悉，医术定是不凡，为何不……”

“为何不去救溪头村的人？”林星儿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和不易察觉的苦涩，“你以为我不想吗？但我姓林！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不祥，是灾星！我若现身，鬼婆立刻就会把疫病的源头扣在我头上！到时候，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引发更大的骚乱！你们外乡人，根本不懂这里的‘规矩’！”

阿树默然。他理解了林星儿的处境。她的医术，在南疆这片笃信巫鬼的土地上，因为家族的“污名”，反而成了原罪。

“但你现在在帮我。”阿树轻声道。

林星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我说了，是为了村民，不是为你。而且……你用的针法，和我祖父手札里记载的一些东西，很像。”她的话语末尾，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探究。

阿树心中了然，那本《疠疫源流考》，正是连接他与林破山，乃至与眼前这位孤傲少女的桥梁。

药材既得，两人不再多言，加快脚步，向着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溪头村赶去。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用传统医术对抗未知瘟疫的战斗，即将在那片死寂的村落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