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7章 期限将至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资源匮乏与重重压力下顽强闪烁。疠人所内，温明远推行的“清瘟化毒饮”及其替代方案，在最初的显着成效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平台期。

死亡率确实下降了，危症转轻的比例也稳定在一个可观的水平，军令状上那两个冰冷的目标数字似乎触手可及。然而，温明远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替代药材的效果终究有限。以寒水石、倍量知母替代生石膏，清热之力稍逊，对于一些热毒特别炽盛的患者，往往需要更长的疗程，期间病情时有反复，极大地消耗着患者本已脆弱的正气。而缺少了全蝎、地龙等虫药犀利的“搜剔”之力，对于潜藏的“伏毒”和血液深层的凝滞，清除效果大打折扣。不少患者高热退去后，低热缠绵、骨节酸楚、乏力盗汗等“伏毒”症状依然明显，康复之路漫长而充满变数。

温明远自身的状况便是明证。他的高热虽退，但低热时作时休，受伤的指尖在夜深人静时依旧会传来隐隐的麻痒刺痛，仿佛那“血毒”仍蛰伏在经络深处，伺机而动。他不得不持续服用调整后的、药力稍缓的“育阴透毒”方进行调理，身体依旧虚弱。

“师父，统计出来了，”阿树拿着最新的记录，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截至昨日，十五日期限已过十三日。相较于立状前十五日，重症死亡率已下降三成五！新增危症转轻者，比例已达六成二！”

数字上，已经超额完成了军令状的要求！

疠所内得知此消息的医徒、杂役乃至一些病情好转的患者，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欢呼。这意味着，温大夫不必因军令状而受罚，这救命的方子也能继续推行下去！

然而，温明远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接过记录，仔细审阅着每一个数据。

“死亡率下降，多集中在前十日，使用原方或替代方效果较好的患者。”他指着记录分析道，“而最近三日，新增死亡虽少，但病情反复、迁延不愈者，比例在增加。这说明，我们的方子，对于清除‘伏毒’，防止病情反复，力有未逮。若就此满足，恐酿后患。”

何大夫在一旁点头，深以为然：“明远所虑极是。此疫之凶顽，在于其善匿善变。急症易控，余邪难清。军令状之期虽近，然医者之责，远未结束。”

正说话间，一名巡察使衙门的书吏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温大夫，赵大人有令，命你即刻整理这十五日所有试药记录、病患详情及最终成效统计，于明日午时之前，呈送行辕。大人要亲自核验军令状之结果。”书吏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疠所内刚刚升起的一点轻松气氛瞬间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明白，这份呈报，将决定温明远的命运，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清瘟化毒饮”未来的命运。

“有劳回复赵大人，明远必定准时呈报。”温明远平静地回应。

书吏离去后，众人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担忧。

“温大夫，我们的数字已经达标，赵大人总不能……”

“是啊，师父，我们超额完成了！”

温明远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数字达标，固然可喜。然，赵大人要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达标的数字。”

他太了解那位巡察使了。赵磐石要的，是一个干净利落、无可指摘的“胜利”，一个能让他向上级邀功、掩盖薛远失败影响的完美结果。而自己这边，虽然死亡率下降，但病情反复、伏毒难清的问题客观存在，药材短缺的困境也未解决，甚至自己这个主事者还带着病躯。这些，都可能成为赵磐石挑剔的借口。

“阿树，何大夫，”温明远沉声道，“我们需准备两份文书。”

“两份？”阿树不解。

“一份，是呈送给赵大人的‘捷报’。”温明远解释道，“需条理清晰，数据明确，重点突出死亡率下降与危症控制之成效，语言务必简练、肯定，满足上官之需。”

“那另一份呢？”

“另一份，”温明远目光深邃，“是留给我们自己的‘实录’。需详细记录每一位患者的真实情况，包括成功案例，也包括那些病情反复、疗效不佳、乃至出现副作用的案例。需坦诚记录药材短缺带来的困扰，以及我们尝试替代方案的得失。更需明确指出当前面临的最大挑战——‘伏毒’难清，及可能存在的复发风险。”

何大夫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明远此举，乃医者本分！不虚美，不隐恶。上报之文，为求生、为推行良法；自存实录，为求真、为完善医术。甚善！”

接下来的时间，温明远强撑着病体，与阿树、何大夫等人一起，投入了紧张的文书整理工作。他们将十五日来的点点滴滴，成功与挫折，希望与隐忧，都忠实地记录下来。

呈送给赵磐石的文书，力求用最有力的数据和最简洁的语言，证明新方的有效性与价值。而那份“实录”，则如同一位冷静的史官，记录着这场抗疫战争中，每一场战役的细节与反思。

当最后一份病历被整理归档，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温明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感觉体内的低热似乎又升高了一些，额角隐隐作痛。他看着桌案上那两份内容侧重截然不同的文书，心中并无多少成功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

军令状的期限即将到来，一场针对他个人和这新方的“审判”也将来临。他能凭借这“捷报”过关吗？即便过关，后续面对“伏毒”和资源问题，他又该如何应对？

还有他自己这具被疫病侵蚀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

夜色深沉，前路迷茫。温明远深吸一口带着药味的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信任他的患者，为了这刚刚显现生机的广州城，也为了心中那份不容玷污的医者之道。

明日，便是见分晓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