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0章 被质疑孤立

这一夜，温明远彻夜未眠。

他将《岭南瘴疠录》残卷中关于“血瘟”的记载，与他这一个月来记录的所有病患脉案，一一铺陈在医案上，就着摇曳的灯火，逐字逐句，逐症逐候地进行比对。

“初起恶寒颤栗，旋即高热如焚”——完全吻合。几乎所有患者都经历了短暂的恶寒期，随后体温急剧升高，难以消退。

“头痛如劈，身痛如杖”——吻合。病人普遍诉说剧烈头痛和全身肌肉骨骼疼痛，状若杖击。

“肤现红疹，细如沙粒，继而融合成片，色转紫黯”——吻合。从最初的针尖状红疹，到融合成片的瘀斑，再到颜色变为暗紫，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发展过程。

“咳喘带血，或衄血、便血、溺血不止”——吻合。咳血、鼻衄最为常见，严重者亦有便血、尿血，乃至皮下广泛出血。

“体肤溃烂，如遭火灼，如烂桃腐李”——吻合！那些重症患者后期皮肤出现的紫黑色坏死和溃烂，正是如此惨状！

“自发热至亡，多不过五七日”——吻合！病情进展极快，死亡率极高，多数患者在一周内死亡。

无一例外！这本看似荒诞不经的先祖手札，竟精准地预言了这场浩劫的每一个细节！这不是普通的时疫，这是曾在历史阴影中出现过的“血瘟”！是一种由某种极为隐秘的“毒瘴”引起，超越了常规医理认知的恶疾！

激动和战栗同时席卷了温明远。激动的是，他终于找到了方向，知道了敌人是谁；战栗的是，先祖明确记载“传统方药无效”，而破解之法，却湮灭在虫蛀和水渍之中。

他反复摩挲着那残缺的书页，试图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字眼里拼凑出真相。

“当以……化瘀……通络……逆流……舟……”

化瘀……通络……这说明病因与瘀阻有关？血瘟血瘟，顾名思义，病在血分，热毒壅盛，迫血妄行，瘀阻脉络，这符合他观察到的出血和坏死现象。但“逆流……舟”又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治疗方法？还是一种比喻？

还有那几味依稀可辨的草药名，有些是常见的活血化瘀或清热解毒之品，但有一两味，却生僻得很，他甚至需要去查阅更古老的药典才能确认其药性。

天光微亮时，温明远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重新燃起了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将残卷收好，心中已有了决断。他必须将这个发现公之于众，必须集合众人的力量，沿着先祖指出的方向继续探索！

清晨，温明远顾不上休息，带着《岭南瘴疠录》残卷和自己整理的比对脉案，匆匆赶往防疫局。

几位仍在坚持的老大夫和官府的医官刚刚碰头，商议着当日的事务。人人面带倦容，气氛沉闷。

温明远直接走到主位前，将残卷和脉案放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诸位，我或许找到了此次瘟疫的根源！”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温明远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发现一一道来：如何在先祖手札中找到“血瘟”记载，其症状与当前疫情如何高度吻合，以及先祖关于此病非普通疠气，乃隐秘“毒瘴”所致，传统方药无效的判断。

他尽量让自己的陈述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然而，他话音落下后，房间里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

几位老大夫面面相觑，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浮现出怀疑、不解，甚至……一丝轻蔑。

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最老的医官，姓胡，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浓重的不以为然：“明远，你连日操劳，心神耗费过甚，我等都能理解。只是……仅凭一本不知年代、来源不明的家藏杂书，便要推翻我等秉持多年的医理，断定此疫为前所未闻之‘血瘟’，是否……太过草率了？”

另一位大夫接口道：“是啊，温大夫。所谓‘毒瘴’之说，虚无缥缈，岂能作为诊病依据？《内经》、《伤寒》煌煌巨着，已为万世法，依经立方，方是正道。或许只是此次疫气过于酷烈，我等尚未找到对证的方药而已，岂可轻易归咎于怪力乱神？”

“温大夫年轻，求新求变之心可以理解，”又一人语带讥讽，“但医道贵在严谨。若人人都去故纸堆里翻找些荒诞记载来标新立异，这医学岂不乱了套？”

质疑之声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温明远试图争辩：“诸位前辈，并非明远标新立异，实在是眼前病症与古籍记载严丝合缝，且用传统方剂确实无效！我们是否应该换个思路……”

“够了！”胡医官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温明远！你祖父、父亲皆是一方名医，谨守医道正统，怎到了你这里，却尽走这些偏门旁道？什么‘血瘟’，什么‘毒瘴’，简直荒谬！你若心神不宁，便回去好生休息，莫要在此扰乱人心！”

“扰乱人心”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温明远心上。他看着那一张张或怀疑、或嘲讽、或漠然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们并非恶意，只是被固有的认知所束缚，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敌人超出了他们熟悉的战场。

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手中的残卷仿佛有千钧之重。先进的警示，现实的惨状，在所谓的“正统”和“经验”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周特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显然听到了部分争论，他冷冷地瞥了温明远一眼，对众人道：“疫情紧急，当以稳妥为重。些虚无缥缈的记载，不必再提。诸位还是商讨一下，如何加强隔离，安抚民心，以及……处理日益增多的尸体吧。”

温明远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花，在众人的质疑和官府的冷漠中，熄灭了。

他被无形地排除在了核心决策圈之外。接下来的会议，再无人征询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