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的十五年人生 第134章 希望的苗圃

玉吨家新房的木梁在春日下散发出松木的清香，村小学屋顶的瓦片在雨后整齐地反射着天光，引水工程的管道正一寸寸向着村庄延伸。这些“短平快”项目带来的积极变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芒弄村村民心中漾开了希望的涟漪。但余庆深知，这仅仅是打破了坚冰，真正要带领这艘贫困之船驶向富裕的彼岸，必须建造强劲而持续的发动机——产业。

作战板上，“产业发展户”一栏被用醒目的黄色粉笔重新勾勒，旁边贴上了余庆手写的初步规划草图。他的策略清晰而审慎：“多点试探，能人带头，小步快跑，逐步辐射”。他明白，在芒弄村这样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任何好高骛远的蓝图都是空中楼阁，必须从最实际、风险可控的小项目入手，用微小的成功积累信心和经验。

第一个突破口，他选择了波岩温和他念念不忘的大棚蔬菜。

波岩温这个年轻人，就像石头缝里挣扎着要冒出来的草芽，有着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余庆看中的正是这一点。他没有立刻答应拨款，而是先带着波岩温，扛着锄头，在他选定的那块背风向阳的坡地上，深挖了几处土壤样本，又详细记录了光照、水源和风向数据。

然后，他带着这些第一手资料和波岩温一起，专程跑到县农业局，找到了正准备下乡的技术员老陈。老陈是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专家，皮肤黝黑，手指粗糙，戴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一听是芒弄村要搞大棚，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胡闹！那地方我晓得，山窝窝里，小气候复杂，土质偏酸，积温不够！种点苞谷、洋芋还将就，搞大棚？投入大，技术门槛高，一场倒春寒就能让你血本无归！”

波岩温一听，脸就垮了下来，眼神黯淡。余庆却不为所动，他给老陈递上自己带来的土烟，语气诚恳而坚定：“陈老师，您说的这些困难，我们都清楚。正因为难，才更需要您这样的专家给我们指条明路。我们不贪大，不求快，哪怕先搭一个最小的棚，试种一点点，失败了，我们认，就当交学费，总结经验再来。可要是不试，那就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芒弄村就永远只能盯着那点贫瘠的坡地看天吃饭。”

他指着波岩温带来的土壤样本和记录数据：“您看，这块地是他精心选的，背风，日照时间我们也粗略测了，是村里最长的。这小子肯钻肯学，不怕吃苦。您就当我们是块试验田，给我们划条道，具体怎么走，我们自己摸索，只求您关键时刻能指点一二。”

老陈看着余庆被山风吹得粗糙的脸庞，又看了看波岩温那双充满渴望和倔强的眼睛，沉默地抽了几口烟，最终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非要撞南墙是吧？行，那我就给你们说道说道……”他拿起笔，在纸上画起了简易大棚的结构图，详细讲解了如何利用本地毛竹和木材搭建成本低廉的棚架，如何选择覆盖薄膜，以及针对芒弄村的气候，建议先试种抗寒性较强的速生叶菜，如小白菜、生菜，搭配少量番茄，并强调了温度控制、通风和病虫害防治的关键点。

拿到了“技术指南”，波岩温如获至宝。接下来是资金问题。搭建一个最小规格的竹木结构大棚，加上种苗、薄膜、肥料等，初步估算需要近八千元。这对波岩温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余庆动用了那笔五万元扶贫经费，但在村委会上，他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深思的方案：

“从经费里拿出八千元，支持波岩温搭建一个标准化竹木大棚，作为村集体产业发展的第一个试点项目。这笔钱，不算无偿赠送，算作村集体对项目的投资入股。波岩温以劳力、技术和管理入股。将来产生收益，扣除成本后，村集体与波岩温按约定比例分红。这样做，既解决了他的启动资金难题，也能为村集体积累发展基金，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权责利清晰的合作机制，避免‘养懒汉’。”

这个方案经过激烈讨论，最终获得了通过。消息传出，村里议论纷纷。大部分人是观望，也有像岩温这样的，直接跑到村委会表达不满：“凭什么拿大家的钱给他一个人用？他搞砸了怎么办？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余庆没有回避质疑，他在一次村民代表会议上公开回应：“扶贫经费是用于带动发展的，不是撒胡椒面。波岩温有能力、有决心，愿意第一个承担风险去尝试，村集体支持他，是理所应当。如果他有好的项目计划书，村委一样会评估支持。至于风险，”他环视众人，语气沉稳，“搞产业，尤其是农业，没有包赚不赔的。我们尽量把工作做在前面，降低风险。但如果真的失败了，主要损失由村集体承担，波岩温付出的辛勤劳动也会得到一定补偿。可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失败，就什么都不做，那芒弄村就永远没有出路！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硬趟出一条路来！”

他的坦诚和决心，暂时压下了许多质疑的声音。

资金到位后，波岩温仿佛化身成了不知疲倦的陀螺。他严格按照老陈的指导，带着家人和几个请来帮工的村民，平整土地，挖坑立桩，捆绑竹架，覆盖薄膜。余庆一有空就泡在工地上，一起抬毛竹，拉薄膜，手上磨出了血泡，汗水浸透了衣衫。当那个占地约半亩、在阳光下泛着白色光泽的简易大棚，如同一个巨大的蚕茧，稳稳地坐落在芒弄村的山坡上时，波岩温抚摸着光滑的竹架，眼眶忍不住红了。这个大棚，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许多村民也好奇地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第二个火种，余庆试图点燃在传统手工业上。

木匠岩甩和竹编老人玉吨，是芒弄村隐藏的“宝藏”。但他们的手艺，长期处于自给自足或极小范围交换的状态，无法形成经济效益。余庆决定将他们组织起来，尝试走向市场。

他利用去县里开会的机会，揣着岩甩做的一个小巧扎实的板凳和几张玉吨阿婆精美竹编的照片，找到了县旅游局和一家经营文创产品的公司。他一遍遍地向对方介绍芒弄村的民族特色和手工技艺，展示物品的扎实做工。起初，对方兴趣不大，认为样式过于传统，缺乏市场吸引力。余庆没有放弃，他反复沟通，最终说服了一位年轻的设计师，答应免费小说网站提供几套融合了现代简约线条和傣族传统纹样的家具、竹编设计草图。

当余庆带着这些充满新意的图纸回到村里，岩甩和玉吨阿婆（已搬入新房）都看得入了神。那些流畅的线条、巧妙的结构，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岩甩摩挲着图纸，既兴奋又忐忑：“这……这东西，真有人愿意买？做得来吗？”

“做不做得来，试了才知道；有没有人买，拿出东西才知道。”余庆鼓励道，“我们就按这图纸，用最好的料，下最细的功夫，先做几件样品出来！这不仅是产品，更是咱们芒弄村手艺人的脸面！”

与此同时，余庆开始猛攻最大的瓶颈——物流。他成了县交通局和邮政局的常客，拿着芒弄村的地图、人口数据和产业规划，反复陈述困境，请求将芒弄村纳入“电商扶贫物流网点”或“农产品绿色通道”。他遭遇了无数次的推诿、等待和“研究研究”。但他拿出了当年卧底时的耐心和韧劲，一次次上门，一次次打电话，甚至找到了已升任市局常务副局长的老领导张局，请求他帮忙关注协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他近乎固执的努力下，县里最终同意，将通往芒弄村的货运纳入“偏远山区物流补贴”试点范围，每周固定两班货车，运费得以大幅降低。

这个消息，给岩甩和玉吨阿婆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召集了村里几位手艺不错的老把式和妇女，在余庆协调出的半间旧仓库里，成立了“芒弄村民族手工艺互助组”。锯木声、刨花声、竹篾的沙沙声再次响起，沉寂多年的技艺，在新的希望驱动下，重新焕发出活力。

第三个，也是最为长远和艰难的一步棋，余庆落在了波罕叔和那片神秘的山林之上。

波罕叔依然是芒弄村最难接近的人，但对余庆的态度，已从最初的横眉冷对，变成了默许和有限的交流。余庆不再提任何开发计划，只是经常在傍晚，提着一壶自家酿的包谷酒和一包花生米，坐到波罕叔木楞房前的火塘边，听他讲年轻时打猎的惊险，辨认他采回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草药，请教山里动植物的习性。

渐渐地，波罕叔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告诉余庆，哪片山坳下面是罕见的“火烧土”，异常肥沃；哪条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长着一片极其适合编篾器的金竹；他甚至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带着余庆穿过密林，指给他看几棵隐匿在杂木丛中、树干布满苔藓的野生古茶树。

“这茶，味道苦，回甘猛，老一辈人喝过提神。现在没人费那劲了，路太难走，采不了多少。”波罕叔抚摸着虬结的树干，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山林共存亡的落寞。

余庆小心翼翼地采集了茶叶和土壤样本，又专门去那处水质清冽的山泉眼取了水样。他通过老杨的关系，将样品送到省里的专业检测机构。他在等待一个科学的答案，一个或许能将芒弄村的“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潜在依据。

产业的火种已经小心翼翼地播下，但生长的过程，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波岩温的大棚迎来了第一次严峻考验。一场毫无预兆的倒春寒袭击了山区，夜间气温骤降至接近零度。尽管波岩温提前收到了老陈技术员的提醒，在大棚内点燃了增温块，但依然有部分刚刚破土而出的菜苗出现了明显的冻伤迹象，叶片耷拉，边缘焦黄。波岩温急得嘴唇起泡，几乎整夜守在大棚里，不停地查看温度计，调整增温块的位置，不敢有丝毫懈怠。余庆也陪着他，两人裹着军大衣，在寒冷的夜里，打着手电，一遍遍检查，商量着是否要加盖草帘。最终，通过增加草帘和密集增温，勉强控制住了情况，但损失已然造成。这件事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现代农业，光有热情不够，还需要科学的管理和应对风险的能力。

岩甩和玉吨阿婆的互助组，也遇到了现实的难题。按照新图纸制作家具和竹编，工艺要求更高，耗时更长，使用的材料也更讲究，导致成本显着上升。第一批精心制作的样品——一个带着傣族云纹雕刻的小茶几和一套编织着菱形图案的茶具收纳篮——完成后，如何将它们变成实实在在的收入，成了横亘在面前的大山。余庆带着样品跑遍了县城几家像样的家具店和礼品店，对方要么嫌价格高出预期，要么对这类“乡土”风格产品的市场接受度表示怀疑，订单寥寥无几。

岩温等人的风凉话又适时地响了起来：“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白费力气！”“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谁买啊？”“那扶贫经费，就这么糟蹋了？”

面对质疑和暂时的挫折，余庆没有气馁，更没有退缩。他在一次村民大会上，坦诚地向大家通报了产业试点遇到的困难，没有隐瞒冻伤的菜苗和尚未打开的销路，但同时，他也展示了初步的、来之不易的成果——波岩温大棚里那些经历了寒潮考验后依然顽强生长的、大部分绿意盎然的菜苗；岩甩和玉吨阿婆做出的、那几件连城里设计师都称赞“有灵气、有质感”的样品。

“困难，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余庆的声音在村委会院子里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如果脱贫那么容易，芒弄村也不会穷了这么多年！波岩温的菜苗冻伤了一些，但他保住了大部分，更重要的是，他积累了极其宝贵的抗灾经验，这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岩甩大叔和玉吨阿婆的东西，是好东西，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找到最懂得欣赏它们、愿意为这份手艺买单的人，但这绝不意味着它们没有价值！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遇到困难就唉声叹气、打退堂鼓，而是咬紧牙关，想办法解决问题，坚持下去！”

他宣布，下一步，他将亲自带着这些手工艺品样品，去市里寻找更大的平台和机会。同时，他鼓励波岩温，只要第一批蔬菜能够成功收获并销售出去，无论数量多少，都将是芒弄村产业发展史上一个零的突破，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胜利。

夜幕深沉，山风裹挟着春寒掠过村庄。余庆在煤油灯下，打开笔记本，钢笔的沙沙声伴随着他的思考：

“产业三线，均已启动。大棚蔬菜初历风霜，凸显精细管理与风险防控之至关紧要。手工艺品初试锋芒，面临市场定位与成本效益之现实考验。山林资源探查初现端倪，潜力巨大然开发之路漫长。幸甚，波岩温愈挫愈勇，岩甩、玉吨匠心未泯，部分村民之热情已被悄然点燃。杂音与质疑犹存，是为压力，亦为警醒与鞭策。当务之急，乃全力保障首茬蔬菜成功上市，打开销路；为手工艺品寻获突破性订单，树立信心。即将开始之行，远赴市府，关乎芒弄产业信誉与未来市场之门径，至关重要，务必全力以赴，务求有所斩获。”

合上笔记本，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希望的苗圃已然开辟，尽管土壤贫瘠，气候无常，幼苗孱弱，但他坚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持之以恒地灌溉、施肥、除虫，这些看似微弱的火种，终将汇聚成光，照亮芒弄村脱贫致富的前路。这场更为艰巨、也更为深刻的战斗，刚刚进入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