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把头 第138章 九爷的考题

整个废弃调车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在那场无声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中被扼住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紧张到几乎要爆炸的氛围中，高台之上，那一直如同入定老僧般的九爷，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眼皮，缓缓掀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初看时浑浊不堪，如同蒙尘的古玉，但当你与他对视，便会发现那浑浊的深处，藏着两点洞悉世情、锐利如鹰隼的精光。他只是睁开眼，整个斗宝台的气场便瞬间为之一变，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台下所有的喧嚣与杀气，都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

“时辰，到了。”

九爷缓缓开口，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并不响亮，却奇特地穿透了整个巨大的厂房，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各位方家，各位朋友，能给老朽这个薄面，深夜齐聚于此，参加这场‘雅集’，老朽在这里，有礼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对着台下拱了拱手，姿态做足了江湖礼数。

“废话，老朽也就不多说了。今晚要请出来的那件‘主菜’，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也都是为此而来。”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林岳和李三的脸上一扫而过，“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九爷手里的东西，向来只赠有缘人，不卖寻常客。在请出主菜之前，咱们得按老规矩，先来三道开胃小菜。”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老狐狸的狡黠：“一来呢，是验验各位方家带来的‘成色’，看看是真金还是镀铜。二来嘛，也免得等会儿什么阿猫阿狗都凑上前来，扰了真正行家的雅兴。”

这句话，说得客气，实则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他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今晚，没有真本事的人，连接下来参与竞价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身后那四个铁塔般的壮汉中，便走出一个，双手稳稳地端着一个盖着红丝绒布的大托盘，缓步走到了八仙桌前，将其轻轻放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那个托盘所吸引，无数道手电光柱聚焦于此，仿佛那块红布之下，藏着足以搅动整个江湖的惊天秘密。

九爷伸出他那枯瘦但保养得极好的手，不紧不慢地掀开了红布的一角，露出了第一件“开胃小菜”。

那是一块秦代的瓦当。

瓦当呈半圆形，表面是古朴的灰褐色，上面用篆文阳刻着“兰池宫”三个字，字体古拙，气势磅礴。从包浆和土沁来看，这无疑是一件开门到代的真品，而且品相极为完好，在市面上也算是一件难得的精品。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成为九爷的“考题”。

“此物，乃是秦始皇三十一年所建之兰池宫的筒瓦之头。”九爷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股子说书人特有的神秘感，“但它奇就奇在，与寻常瓦当不同。你们，可以上来听一听。”

众人面面相觑，听瓦当？这是什么门道？

李三那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颇有几分“专家”派头的中年人，在李三的示意下，第一个走上前去。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瓦当，端详了半天，然后伸出指节，在瓦当的背面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咚——”

一声清脆的陶器碰撞声响起。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声清脆的声响之后，从瓦当的内部，竟然紧跟着传出了一连串极其微弱、若有若无、仿佛被拉长了的回音。那回音绵长而又飘忽，细听之下，竟真的像是有一个女子，在极远的地方幽幽哭泣，又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让人听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嘶——”现场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觉得这东西实在太过邪门。

九爷对众人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慢悠悠地说道：“此物，在道上，有个名号，叫做秦兰池宫‘喊冤瓦当’。相传，当年始皇帝为求长生，坑杀方士，连带兰池宫中数百宫女一同活祭。她们的怨气不散，便附着在了这宫殿的砖瓦之上，千年不散。哪位方家，能说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啊？”

那个南派的“专家”脸色变了又变，他将瓦当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用放大镜照了半天，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高深地说道：“九爷，依我看，此物并无灵异。想必是当年烧制之时，窑工不慎，火候出了些许偏差，导致这陶胎内部结构疏松，才会产生此等异响。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这番解释，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纯粹是牵强附会，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连九爷听了，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神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李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广义，轻轻地碰了一下林岳的手臂。林岳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缓缓地排开众人，走上了前去。

他先是对着九爷恭敬地一拱手，然后才将目光落在那块瓦当之上。他并没有像南派那位专家一样急着上手，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目光在瓦当的侧面和断茬处停留了数秒，然后便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淡的语调开口说道：

“九爷，各位前辈。这东西，与所谓的‘怨气’无关，也并非火候出了问题。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传说中的‘子母瓦’。”

“子母瓦？”这个名词一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林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极其高超的制陶工艺。它的奥秘在于，烧制这块瓦当所用的泥料，并非单一的陶土。而是在主陶土中，掺杂了另一种经过精细研磨、熔点完全不同的陶土粉末。当它入窑烧制时，两种材质因为熔点不同，收缩率也不同，就会在陶胎的内部，形成无数个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极其微小的蜂窝状空隙。”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科学逻辑：“经过地下千年的热胀冷缩，这些微小的空隙会变得更加稳定。当我们用手指敲击它时，声波传入陶胎内部，就会在这些数以万计的微小空隙中，发生无数次复杂的折射、反射和衰减。最终传递出来的声音，就会被拉长、扭曲，形成了这种类似回音、又好似哭泣的奇特效果。”

他顿了顿，最后给出了结论：“这并非什么灵异现象，而是秦代顶级的匠人，为了给皇家贡品打上的一种无法仿制的‘防伪暗记’。能掌握这种技术的，在整个大秦，也绝不超过三人。这块瓦当的价值，也远非寻常的兰池宫瓦当可比。”

这番解释，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将一个看似玄之又玄的“灵异事件”，用严谨的科学原理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紧接着，一片由衷的赞叹声和议论声便响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高！实在是高！”“这年轻人，是真有本事啊！”

李三和他手下那帮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九爷那一直半眯着的眼中，也终于爆发出了一团璀璨的精光，他凝视着林岳，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九爷便又揭开了第二件东西。

这一次，是一尊北魏时期的石雕佛头。佛头饱经沧桑，半边脸颊已经风化得有些模糊，但那悲天悯人的神态依旧清晰可见。

而让所有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这尊石佛，竟然在“流泪”！

只见在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佛头的右眼眼角处，竟然在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渗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那水珠越积越多，最终汇成一道“泪痕”，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下方的丝绒布上，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佛祖显灵了！”李三那边，一个手下立刻抓住机会，夸张地大喊起来，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对着佛头拜了拜，“此乃祥瑞之兆！说明我南派顺应天意，必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岳再次打断了。

这一次，林岳甚至连高台都没上，他只是站在台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了闻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略带咸腥的潮湿味道，然后便朗声说道：

“这不是佛祖的眼泪，这是氯化钙的眼泪。”

他的话，再次让全场陷入了寂静。

林岳的目光扫过南派众人那错愕的脸，继续用他那独特的、充满科学魅力的语调解释道：“九爷，您这尊佛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从洛阳北邙山一带的盐碱地墓葬里出来的。对也不对？”

九爷的眉毛微微一挑，不置可否。

林岳自信地笑了笑：“这就对了。盐碱地里出土的石器，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石料本身会像海绵一样，吸饱地下的盐分。而这些盐分的主要构成，就是氯化钙。氯化钙有一个非常显着的物理特性，那就是极强的吸湿性，我们通常用它来做干燥剂。”

他指了指厂房那高高的、还在滴水的穹顶：“您这调车厂，地处郊外，空气潮湿。这尊佛头被拿出来后，它内部的氯化钙，就会疯狂地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当吸收到饱和状态时，固态的氯化钙就会液化，变成水溶液，再从石料最薄弱、缝隙最多的地方——也就是雕刻出来的眼角部位——慢慢渗透出来，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如同‘流泪’一般的景象。您这厂房里越是潮湿，它就‘哭’得越厉害。不信的话，您把它拿到太阳底下晒一天，保证它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又一个所谓的“灵异现象”，被林岳用无可辩驳的科学原理，再次破解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这第二次，则是实打实的、碾压性的实力展现！

整个厂房内，再也没有人敢用看一个“小屁孩”的眼光去看待林岳了。这个穿着考究、谈吐儒雅的年轻人，在他那看似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渊博如海的知识和一双洞穿一切虚妄的锐利眼睛！

李三的脸色，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铁青色。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精心准备的、用来镇场子的“专家”，在对方面前，简直就像一个跳梁小丑！

连续两次精准无误的“解密”，让林岳这个“北派少东家”的形象，瞬间在所有洛阳江湖人物的心中，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与期待，聚焦在了那个托盘上。

那块红布之下，还盖着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