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禁卫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一盏盏宫灯在身后渐次远去,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小乙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却感觉像是走在棉花里。
整个人,魂不守舍。
宋长陵的那些话,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钉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你究竟该听谁的。
这句问话,比慈宁宫里的寒气更要刺骨,比太后的凤威更要沉重。
它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之前从未敢于正视的,通往万丈深渊的大门。
门后,是那片真正主宰着紫禁城风雨阴晴的天。
皇帝。
他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盘算,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可笑。
就像一只蚂蚁,在棋盘上躲避着黑子与白子的碾压,却从未想过,那执棋之人的手指,轻轻一捻,便可定它生死。
风,从长街的尽头灌进来,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
他却感觉不到冷。
因为那股寒意,早已从脊梁骨里炸开,浸透了四肢百骸。
回到那座小小的宅院时,天已经黑了。
他推开院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是王刚。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身上沾染了夜的寒露。
“小乙哥。”
王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嗯,你来了。”
小乙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
“老爷让我给您带个口信。”
王刚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
“叔叔说什么?”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爷说,如果您查到什么线索,务必先告知他一声,再做行动。”
王刚一字一句地复述着。
小乙听完,沉默了。
良久。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来晚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王刚愣住了。
“啊?”
“我已经开始行动了。”
小乙仰起头,看着被屋檐切割得不成形状的夜空,眼神空洞。
王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那……那可如何是好?”
“算了。”
小乙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去一身的疲惫与晦气。
“明日一早,我去一趟凉州。”
这一趟,非去不可了。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京城。
小乙已经纵马出城,朝着凉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官道上,溅起点点尘土,也像是踏在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上。
他从未觉得,去见叔叔的路,是这般漫长,又是这般急迫。
凉州城。
赵衡的书房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陈年书卷与淡雅墨香的气息。
小乙站在书案前,风尘仆仆。
“叔叔。”
他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沙哑。
赵衡正背对着他,擦拭着一柄搁在架子上的旧剑,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
“是不是我让王刚给你传信,迟了?”
那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小乙的心狠狠一揪。
“叔,您既然能料到,为何不早些让他来?”
小乙的语气里,终究是带上了一丝埋怨,更像是一种走投无路后的委屈。
赵衡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转过身,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抹罕见的自责。
“唉,是我的疏忽。”
他叹了口气,走到茶桌旁坐下,亲手为小乙倒了杯热茶。
“本来我以为,此事终究只是后宫那两位主子之间争权夺利罢了。”
“并未牵扯到陛下的身上去。”
他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唉。”
“当真是离开朝堂太久了,这嗅觉,也变得愚钝了。”
这番话,让小乙心中的那点怨气,瞬间烟消云散。
连叔叔这等人物都有算错的时候,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叔,昨日,宋长陵单独找过我。”
小乙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感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暖意。
“他还……提醒了我。”
赵衡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哦?”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他会这么好心?”
“就算王刚昨日不来,小乙今日也定会来找叔叔商议。”
小乙将宋长陵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让我记住,这身官服是谁给的,这份皇粮是谁赏的。”
赵衡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你先说说看,都查到了什么。”
小乙定了定神,便将自己如何发现静远斋,如何在那铺子里购得几样“宫中旧物”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赵衡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小乙说完,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
他竟是这般反应。
小乙愣住了。
“叔,还好什么?”
“你查到的这静远斋,确实是他们用来销赃的窝点之一,这没错。”
赵衡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说道。
“只不过,你从那里买回来的几样东西,绝不可能是宫中失窃的赃物。”
“啊?”
小乙大吃一惊。
“不会吧?太后亲自看过,都说确实是宫中之物,做不得假。”
“太后说的也不假,那些东西,或许的确出自宫中,或许曾经确实是宫中之物。”
赵衡的目光,锐利得像是一把刀。
“但是,凭我的直觉,你买回来的那几样,绝不可能是这次失窃的赃物。”
“叔叔为何如此肯定?”
“很简单。”
赵衡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如此重大的窃案,风声鹤唳,这个小小的古玩铺子,怎么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光天化日地公然销赃?”
“其二,你只是一个初次登门的陌生客人,他们就这么轻易地将要命的赃物卖给你?”
“这不叫销赃,这叫找死。”
“我想,内府司那伙人,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赵衡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之前所有的沾沾自喜,所有的自以为是,在这一刻,都碎成了齑粉。
他颓然地垂下头,脸上满是落寞。
那感觉,就像是拼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空处,还险些闪了自己的腰。
赵衡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却微微上扬。
“怎么,这就灰心了?”
小乙抬起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不是灰心,小乙是心疼自己花的那些真金白银。”
“放心。”
赵衡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这些钱,一个铜板都不会让你白花。”
“这静远斋,既然已经露了头,就交给神机阁去慢慢查吧,总能顺藤摸瓜,挖出些东西来。”
“嗯。”
小乙点了点头。
“那小乙接下来……当如何?”
这才是他此行最想问的问题。
赵衡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四个字。
“入宫,面圣。”
小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面……面圣?”
“嗯。”
赵衡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去把你奉太后之命查案,以及查到了什么,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
小乙的喉咙一阵发干。
“可……可太后若是知道了,岂不会怪罪下来?”
这无异于背叛。
赵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小乙的眼睛。
“难道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这些事,陛下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一问,让小乙浑身一颤。
是啊。
那片天,无时无刻不在俯瞰着整座紫禁城。
自己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自己主动去说,是臣子的本分,是坦荡。”
“等着陛下问起再说,那就是心虚,是欺瞒。”
“被人揭发出来,那就是大罪,是万劫不复。”
“自己主动去招认,总比事后被当做弃子,受人牵连要好得多。”
赵衡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小乙的额头上,又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叔叔这是在教他,如何在那位执棋人的面前,为自己求得一条活路。
“是。”
小乙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迷茫与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乙,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