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差传 第13章 坠崖

由于小乙捂着耳朵，弓着身子，他整个人的天地，便只剩下双膝之间那一捧狭小的黑暗。外界的一切，无论是摇曳的火光，还是呼啸的山风，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正被那一声声杜鹃泣血般的惨叫，拖拽着，沉向无边无际的的深渊。

然而，那惨叫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的，是另一种声音。

是男人的嘶吼，短促，凄厉，仿佛喉咙里塞满了一把滚烫的沙砾。

就在此时，一股巨力猛地踹在他的背后。小乙整个人被这股蛮力踹得向前扑去，脸颊几乎要啃进那燃烧的篝火里。

他狼狈地回过头，正对上李四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

“你守的什么夜！”他一把夺过小乙跌落在地的火把，那跳动的火焰，映照出他眼底深处的一抹惊惶。

李四一头扎进了山洞：“小乙！韩林！给老子守住洞口！”

李四的命令声在洞口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却也泄露了他此刻的色厉内荏。

洞内，金铁交击之声，闷哼之声，骨骼碎裂之声，混杂在一起，却又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彻底归于死寂。

小乙与另一个名叫韩林的衙役，握着刀，背靠着背，死死地盯着那被黑暗吞噬的洞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终于，有影子，从那片纯粹的黑暗中，缓缓地，渗透了出来。

先是几名踉踉跄跄的同僚，李四也在其中，他一手捂着胳膊，鲜血正从指缝间流出，平日里的嚣张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惊骇。

紧接着，一个身影，是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身形异常魁梧，肩宽背厚，即便裹在夜行衣里，也能感受到那身躯之下蕴藏的力量。

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刀，刀身狭长，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清辉，在他的身前，挟持着一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衙役，那柄长刀的刀锋，就贴在那衙役的脖颈上，一丝血痕，已然沁出。

魁梧黑衣人的身侧，紧随着另一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手持长刀，脚步沉稳，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将同伴的侧翼护得滴水不漏。

而在他们身后，第三个黑衣人走了出来。

他手中提着一柄剑，剑未出鞘，却自有一股森然剑气萦绕。

他的另一只手，攥着一个女囚的衣领。那女囚的脚上，还拖着沉重的脚镣，可一双手腕，却是光洁的，并无枷锁。

小乙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

借着火光，小乙终于看清了，没错，是那双眼睛。

依旧是那般冰冷，那般犀利，仿佛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

可这一次，在那冰冷与犀利之下，却透着恐慌。

“都别乱动！”

最后面的那个持剑黑衣人开了口，嗓音嘶哑，像是两片生锈的铁在摩擦。

“我们只要这个人，出来混饭吃，各位行个方便，别为了差事，把吃饭的家伙给丢了！”

这话语，平淡，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血腥味。

几名侥幸逃出洞的衙役，一个个手持水火棍或腰刀，却早已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

他们围成一圈，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只是虚张声势地对峙着。

被劫作人质的那名衙役，更是吓得高举双手，裤裆处一片湿痕，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李四捂着流血的胳膊，脸色铁青，他盯着那几个黑衣人，沉声道：“几位好汉，此乃朝廷钦犯，若是让她走了，我等兄弟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那是你们的事。” 嘶哑声音的主人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蔑：“再不让开，休怪我等手中的刀剑无情！”

杀机，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场面。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小乙站在篝火旁，手中的腰刀，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住，掌心满是冷汗。

他望向那双冰冷的眼睛，却发现那双眼睛也在死死的盯着他。

下一瞬，他动了。

只见他手中的腰刀，刀尖陡然向下，手腕顺势一振，一挑！

“呼！”

整堆篝火，被他这一挑，柴火瞬间散落一地！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脚，狠狠踹在了一旁盛着半桶水的木桶上。

“哗啦！”

水花四溅，浇在零落的炭火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嗤嗤”声，升腾起大片的白色水汽。

洞口外的这片小小天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唯有那稀薄的、冷漠的月光，挣扎着，从密林的缝隙中，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斑。

趁着对方视野受阻的刹那，小乙的身形如一头猎豹，猛地窜出。第一个目标，便是那个挟持着人质的魁梧黑衣人！

一记刚猛的侧踹，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那人的腰眼上！

“砰！”

一声闷响，那魁梧黑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个趔趄，抓着人质的手也不由一松。

小乙一击得手，却毫不停留，身形借力一转，腰身发力，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直劈向那挟持着柳婉儿的持剑黑衣人！

这一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刀锋破空，竟带起了一丝尖啸！

那持剑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在刀锋及体的瞬间，脚下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开。刀锋，堪堪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削断了他额前的一缕乱发。

好快的身形！

小乙心中一凛，但他这一刀的真正目的，却已达到。那黑衣人为了闪避，原本攥着柳婉儿衣领的手，已然松开。

说时迟，那时快，小乙反手一探，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柳婉儿那冰冷的手腕。他猛地向后一扯，将她那略显单薄的身子，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被挟持的衙役挣脱了束缚，连滚带爬地逃到了一旁，而小乙，也横刀在前，将那名女囚，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衙役们与那三名黑衣人，形成了短暂的对峙之势。

持剑那人，明亮的眸子里透出如毒蛇般的目光，声音里再无半分平淡，只剩下刺骨的杀意。

“找死！”

三名黑衣人化作三道黑色的闪电，直扑向那一众早已吓破了胆的衙役。

这根本不是搏杀，而是一场屠戮。

这些平日里只会耀武扬威的衙役，在这些真正的杀手面前，便如同待宰的羔羊。

刀光剑影，如泼墨般肆意挥洒。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迅速湮灭。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李四连同其余的衙役，便尽数倒在了血泊之中，口喘粗气，再也无法起身。

唯有小乙，还站着。

那三名黑衣人，呈品字形，将他围住，却诡异地没有立刻动手。

他们的目光，越过了小乙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的柳婉儿身上。似乎，是顾忌着这个女囚的安危。

冰冷的杀机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小乙压垮。他只能拉着柳婉儿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的手，很冷，还在微微颤抖。

一步、两步、五步、十步……

很快已经退无可退，身后，是万丈悬崖，崖边的风，似乎也更大了些，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月光，在这里也摆脱了树林的遮挡，变得明亮了许多，惨白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冷汗，已经浸湿了小乙的后背，可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他那颗狂跳的心，却不可思议地，冷静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提刀，刀尖遥遥指着眼前的三人：“你们要是再向前一步，我就把她推下去！反正我横竖都是个死，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把活人带回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此言一出，三人立刻停下了脚步。

为首持剑的黑衣人，此刻在月光的映照下，眼眸愈发明亮了。他死死地盯着小乙，仿佛要将他看穿。

半晌，他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多了一丝缓和。

“小兄弟，你这又是何苦？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小乙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些人想要活口：“人丢了，我们回去也是死罪。倒不如把这条烂命丢在这里，黄泉路上，还能落个因公丧命的好名声。”

那嘶哑声音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商量的意味。

“罢了，罢了。既然小兄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为难你，让我，问她几句话，问完，我等立刻就走，绝不纠缠，可否？”

小乙心弦微松，但依旧保持着警惕：“就在这里问！”

“好，好，就在这里问。”那人竟真的依言，收起了手中的长剑，反手丢给了身后的同伴。

他又示意另外两人向后退开几步，自己则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地，站在了小乙和柳婉儿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小乙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口气。可高手相争，胜负生死，往往就在这一口气的起落之间。

就是这一口气！

只见那黑衣人原本放松的身形，陡然暴起！他脚下在原地猛地一踏，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不，是如同一只捕食的苍鹰，拔地而起！

他的脚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精准无比地，踢在了小乙持刀的手腕上！

“铛！”

一声脆响，小乙只觉手腕一麻，剧痛袭来，腰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旋转着跌落悬崖。

而那黑衣人在踢掉腰刀的下一瞬，已然来到小乙身前，一记刚猛的铁拳，裹挟着破风之声，重重地轰在了小乙的胸口！

小乙如遭雷击一般，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一脚便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半只脚掌已然悬空！脚边的碎石，簌簌地，向着下方的黑暗坠落。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爆发。小乙悬空的那只脚猛地一蹬崖壁，身体借力向前，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发起了最原始的反扑。他一拳挥出，直捣那黑衣人的面门！

奈何，那人早有防备，身子只微微一侧，便如一片轻巧的柳叶，闪过了小乙这一拳，顺势又探出手，一把抓向小乙身后的柳婉儿！

小乙一拳落空，紧跟着便抬起另一只脚，便朝着那人探出的手踢去。

那人手腕一翻，避开踢击，小乙也借着这个空当，一个侧身，再次将柳婉儿的胳膊死死拉住。

两人，在悬崖边上，为了这个女子，展开了生死争夺。

然而，小乙毕竟功底太浅，那人还没等小乙站稳脚跟，便撩起一记刁钻的鞭腿，狠狠地，踢向了小乙支撑身体的脚踝！

小乙躲避不及，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紧接着，又来上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穴。

小乙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便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眼中杀机一闪，抬起脚，便要朝着小乙的头颅，补上一脚！

就在这时，一道纤弱的身影，却猛地扑了上来。

是柳婉儿！

她竟一下扑在了小乙的身上，妄图用她那柔弱的身躯，替小乙挡下这雷霆万钧的一脚。

那黑衣人见状，眉头一皱，那只已经抬起的脚，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

就这千钧一发之际的迟疑，倒在地上的小乙，被那股濒死的危机感刺激，神智竟恢复了一丝清醒。

他顺势伸出腿，如同一猛虎尾巴一般，猛地扫在了那人站立的支撑腿上！

那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柳婉儿身上，万万没想到，一个本该昏死过去的人，竟还能发起反击。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扫中脚踝，闷哼一声，顿时失去了平衡，而他身体倾倒的方向，正是他身后，那片吞噬了光明的……万丈悬崖。

就在他半个身子即将掉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的眼中，迸发出一股极致的怨毒与不甘，他猛地探出手，一把抓住了柳婉儿脚上那冰冷的镣铐！

“啊！”

柳婉儿发出一声惊呼，身体被那股巨大的拖拽力带着，一起向悬崖下坠去。

“咳！”

小乙嘶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出手，一把拉住了柳婉儿的手。

可此时的崖边，却被风雨侵蚀得异常平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

巨大的坠力，小乙的身子也被拖向了那片深渊。

瞬间，三道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一同掉进了那漆黑无底的悬崖之下。

崖上，那剩下的两名黑衣人见状，急忙跑到崖边，向着深不见底的下方探头望了望。

黑暗，吞噬了一切，听不见任何回响。

二人对视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扭过头，身形几个起落，便快步消失在了幽深的树林里。

待他们走后许久，远处，才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之前被放倒的李四，他捂着伤口，带着几个同样挂了彩的衙役，一瘸一拐地赶到了崖边。

当他们看到那空无一人的崖畔，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一阵阵绝望的哀嚎，响彻了这寂静的荒山。

有的是为那个舍命一搏的少年而心痛，更多的，是为他们自己，囚犯丢了，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回去该如何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