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章 第137章 筛网与未知

“‘不合格品’？”陈远山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冰冷而刺耳的词汇继续说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科学家对定义的本能追问，“你们凭什么定义‘合格’与否？用谁的标尺？”

史密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触动了某根紧绷的神经。他原本略显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如同聚光灯般打在李嵩和陈远山脸上，那眼神中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

“是的，‘不合格品’。”他重复道，声音低沉，“你们在昆仑见证的，‘逆熵之花’……一个充满诗意和生命韧性的比喻。但诸位，你们是否曾深入思考过，”他的语速逐渐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知欲，“什么样的‘花’，才拥有在终极静默中绽放的‘资格’？什么样的文明结构、意识形态、存在方式，才能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之海上，激起足够深远、足够独特、以至于能够被‘记录’的‘涟漪’？”

他没有等待答案，似乎也并不期待答案，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推进，像是在与内心的某个声音辩论：“真理会，长久以来，自诩为执行筛选的‘助手’，协助宇宙完成‘净化’，提前剔除那些在‘祂们’看来，注定无法在最终舞台留下有效印记的文明。我们所发展出的意识干涉科技，对负面能量的精妙运用，都建立在对这套逻辑的绝对信奉之上。我们认为自己在执行一种……更高级的‘仁慈’，避免资源浪费于无望的挣扎。”他的话语中，依旧残留着昔日信仰的余烬。

但紧接着，他话锋猛地一转，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挣扎般的停顿，眉头紧紧锁住，仿佛在与某种根植于脑海深处的指令搏斗：

“……然而，昆仑境带回的信息，那些关于‘源初之炁’的和谐，关于‘静寂之潮’前那些璀璨而各异的‘信息奇点’……这些信息，像病毒一样侵蚀着我过去的认知。它们让我产生了一个极其危险，却又无法摆脱的念头：”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嵩，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绝望：

“或许，我们真理会本身，也仅仅是一件……更为高效的工具。甚至……我们自身引以为傲的这条‘净化’之路，也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因为不够‘完美’，不够‘纯粹’，或者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作为‘工具’的利用价值，而被我们所侍奉的那股宏大‘趋势’，判定为需要被清理的……下一个‘不合格品’。”

审讯室内，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陷入了一种令人心脏紧缩的死寂。史密斯的话语不再是单纯的挑衅或诡辩，而是透露出一种身处巨大阴谋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觉悟。这不再是组织间的对抗，而是个体（乃至整个文明）在面对某种非人格化、冷酷无情的宇宙机制时的共同渺小与恐惧。

李嵩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身体前倾，声音沉稳而极具压迫力，试图抓住这关键的信息裂痕：“你是说，你们真理会，也可能被你们所侍奉的力量……清算？”

“不是‘可能’，”史密斯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耳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而是根据那套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严苛到超越想象的‘筛选标准’，这几乎是……必然的命运。我们以为自己是手持剪刀、决定他人生死的园丁，但现在看来，我们或许也仅仅是这座黑暗花园里，一株长得比较狰狞、并因此自以为拥有特权的植物罢了。真正的，最终的‘园丁’……其意志和标准，远超我们的理解范畴。”

陈远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那么，按照你现在的理解，或者说，按照你窥见的这冰山一角，什么样的文明才算‘合格’？难道只有像‘源初之海’那样完全能量化，或者像你们那样彻底拥抱并操控黑暗面，才算通过了这该死的‘筛选’？”

“我不知道！”史密斯几乎是低吼着回答，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近乎崩溃的苦涩，“这正是最令人绝望的核心！标准是未知的！是完全黑箱的！ 它可能是意识的绝对强度，可能是文明延续的极限时长，可能是对物理规律的理解深度，也可能是……某种我们连概念都无法形成的、荒谬至极的特质！真理会选择的道路，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条，而且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一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最终会被‘修剪’掉的歧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这次，那锐利之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对生存答案的渴求：

“告诉我！你们在昆仑，除了感受到‘源初之炁’，还发现了什么？那些古老的遗迹，那些可能存在的、更早文明留下的信息……它们是否暗示了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能够绕过这残酷筛选，或者真正满足那未知标准的……‘生存路径’？！”

李嵩与陈远山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次，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史密斯所透露的，不仅仅是一个敌人的内部动摇，更是一个足以颠覆所有战略规划的可怕图景——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自我迭代、自我清除的残酷系统。真理会既是执行者，也可能随时成为受害者。

李嵩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定：“史密斯，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真理会内部对‘不合格’的评判倾向（哪怕只是推测），以及你们监测、评估其他文明‘潜力’或‘威胁度’的方式，全部说出来。每一个细节，哪怕你认为无关紧要，都可能关系到我们，甚至可能包括你们自己，能否在这张巨大的‘筛网’下，找到一线生机。”

这场审讯，性质已然改变。它不再是简单的敌我交锋，而是在一片漆黑的、布满陷阱的未知海域中，两个曾经的死敌，被迫开始交换各自掌握的、残缺的航海图，试图共同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路。封存“代躯”只是应对眼前风暴的应急措施，而真正的、关乎文明存续的远征，此刻，在这间高度屏蔽的审讯室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拉开了更为深邃、也更为艰难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