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翠轩那场惊心动魄的才媛争锋,非但没有挫败林锦棠的锋芒,反而如同在淬火的剑刃上再添一道寒光,将她“女解元”的名号彻底锻打成了京城文坛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赞誉的声浪不再局限于年轻士子的追捧或开明人士的欣赏,而是如同涨潮的海水,漫上了更高、更核心的堤岸。
致仕的礼部侍郎周老大人,这位清流领袖,在一次小范围的讲学中,公开将林锦棠的“知弊在典册,革弊在力行”与“厘清权责,堵塞贪渎”之论,推崇为“洞穿时弊之圭臬”,并直言其策论思路“务实精辟,切中肯綮,深具经世济民之才略”。这无异于一道来自文坛泰斗的背书诏书。风声悄然传递,几位有望执掌今科会试阅卷权柄的翰林学士,在私邸清谈或文会间隙,也流露出对这位“江南奇女子”独特见解的浓厚兴趣。他们尤其欣赏她能将浩如烟海的典籍精义,与血淋淋的现实见闻熔铸一炉的论证方式,认为这种“知行相济”的思路,正是当下策论最稀缺的真知灼见。这微妙的信号,如同暗夜里点燃的烽燧,昭示着林锦棠的才学与策论方向,已然闯入了决定无数举子命运的、主考层级的视野。
柳湘云,这位鸣玉坊的主人,如同最高明的弈棋国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缕东风。她不再满足于让林锦棠在普通文会诗社中扬名,而是开始编织一张更为精妙、也更为危险的网。她利用自己那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人脉,巧妙地将林锦棠引入了一些规格极高、参与者身份讳莫如深的“清谈雅集”。这些雅集或设在某位低调致仕却余威犹存的阁老府邸幽深静谧的后园暖阁;或隐于某位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大儒避世修行的城郊精舍。参与者的名单,本身就代表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除了顶尖的鸿儒巨匠,更有在朝中握有实权、思想相对开明的清流官员,手握兵权却喜好附庸风雅的勋贵子弟,甚至偶尔会有几位出于好奇或别样心思的宗室子弟悄然列席。柳湘云在其中翩然周旋,谈笑风生,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推介着林锦棠的惊世才学、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以及对春闱志在必得的决心。她如同一名最高明的画师,在林锦棠这块璞玉周围,精心勾勒着通往春闱巅峰、乃至直抵天听的青云之路,虽然这条路上早已布满荆棘与陷阱。
鸣玉坊别院西厢的书房,灯火彻夜长明的时间越来越长。林锦棠伏案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清瘦而执拗的剪影。案头堆积的已不仅仅是厚重的经史子集,更增添了恩师沈清和那些力透纸背、字字珠玑的札记;张明远托付的、承载着帝国水脉经络的精密漕河舆图;以及她自己那本纸张粗糙、却记录着通惠河畔如山漕船、税吏狰狞、流民枯槁眼神的北行见闻录。她的笔尖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沙沙游走,将每一次高端雅集中捕捉到的朝堂风向、权贵好恶、乃至周老大人等关键人物看似不经意的点拨,都细细咀嚼、反复揣摩,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将这些珍贵的碎片小心翼翼地镶嵌进自己那幅名为“春闱策论”的恢弘蓝图中。她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沉静如深潭古井,却又燃烧着两簇名为“济世”与“正名”的幽焰。目标从未如此清晰——她要借这千载难逢的龙门一跃,不仅要金榜题名,更要让胸中这柄直指积弊的利剑,穿透重重迷雾,递至那九重宫阙的最高处!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福祸相依。文名愈盛,所聚光芒愈炽,其投射的阴影便愈加深邃狰狞,潜藏的毒蛇也愈发蠢蠢欲动。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将鸣玉坊的屋瓦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陈安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从外面回来,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沉稳,而是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与深沉的忧虑,仿佛刚从污秽的泥潭中挣扎而出。他挥手屏退了探头探脑的阿福,反手紧紧关上书房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他走到林锦棠案前,声音干涩紧绷,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小姐……老奴今日……去了‘翰墨轩’取您要的湖笔……”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在隔壁‘状元楼’茶肆……灌了碗粗茶……听到些……更下作、更腌臜的蛆虫在嚼舌根!”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后面的话,“那起子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的腌臜泼才!不敢再明着吠那‘关节’的屁话,竟……竟将污水泼得更毒、更脏!他们……他们编排小姐您与柳大家……说……说您能登那些文会大雅之堂,能得周老大人、翰林学士的青眼……是靠……靠柳大家用那……那见不得光的‘鸣玉坊门路’,用……用风月场上的手段为您铺的路!”陈安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说什么‘娼门贵客,岂是清流’?‘以色侍人者,焉有真才’?更……更恶毒的是,他们把‘通州仓案’这潭浑水也搅进来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什么柳大家消息灵通得邪乎,您又对仓廪之事格外上心……话里话外暗示……暗示您知道些见不得人的内情,或是……或是想借着这泼天的案子兴风作浪,踩着别人的尸骨给自己博个‘敢言直谏’的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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