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饱含千钧之重的浓墨,在素白宣纸上晕染开一片狰狞的污迹,如同滴落在雪地上的毒血,刺目、粘稠,带着无声的恶意。它贪婪地吞噬着林锦棠刚刚写就的数行清隽小楷,那些或许凝聚了半日苦思、鞭辟入里的漕弊剖析,此刻尽数被扭曲、湮灭,只剩下一团丑陋、扩张的漆黑。烛火跳跃,映得那墨渍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充满嘲弄的窥伺之眼,冷冷地注视着书案前的人。
书房内的时间仿佛被这滴墨冻结。窗外鸣玉坊的市声——小贩悠长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的辘辘、更夫渐近的梆子——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琉璃,变得遥远而失真。唯有那团墨渍在死寂中无声地狞笑,宣告着某种无形战争的序幕已然撕开。
陈安佝偻着背,沟壑纵横的脸上交织着忧惧与自责,浑浊的眼紧盯着小姐的反应,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门外,阿福探着半张惊惶不安的脸,大气不敢出。
林锦棠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那片刺目的污迹上移开。她没有看陈安,也没有看阿福,只是平静地抬首,望向窗外。
暮色如泼墨,正一点点蚕食着天际最后的光亮。鸣玉坊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远处晕开一团团朦胧暧昧的光晕。而在那片深沉的天幕之下,贡院那片庞大森严的建筑群轮廓,却在渐浓的夜色中愈发清晰地凸显出来,如同匍匐的巨兽。朱红色的高墙在昏暗中沉淀成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暗红,宛如干涸经年的血痂。巨大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匾额彻底隐没在阴影里,只余下沉默到令人窒息的威严。那连绵起伏、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号舍屋顶,勾勒出嶙峋阴森的剪影,散发着沉重得足以碾碎灵魂的压迫感。
无形的战场已张开血盆巨口。暗处的冷箭,裹挟着污秽的流言,破空而至,直指她的背心。
这污名,如同春日里悄然滋生的霉斑,一旦沾上,便顽固地蔓延开来。陈安带回的消息,绝非空穴来风。接下来的几日,这阴风如同附骨之疽,悄然渗透进鸣玉坊别院这方苦心经营的净土。
阿福再去街角“翰墨轩”买纸墨,那平日和善的掌柜眼神闪烁,递过包裹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小哥,你家主人……江南的林解元?近来外头……咳,有些不大好听的闲话,说什么‘寒门骤贵’、‘关节蹊跷’……你可得提醒主子,树大招风啊。”言语间,那份市侩的精明里混杂着同情与看客的好奇。
林锦棠推开西厢窗棂透气,隔壁院落墙头修剪花枝的仆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这边,那份刻意掩饰的窥视,以及与同伴低语时嘴角撇下的一丝轻蔑弧度,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在无形的屏障上。
甚至连别院门口偶尔路过的陌生举子,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在她紧闭的门扉上也会多停留一瞬,眼神复杂,或含妒意,或带鄙夷,或纯粹是猎奇的打量。一个“女解元”本就身处风口浪尖,如今再添上“关节运作”的污浊疑云,瞬间为她招来了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要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这污名若任其发酵,不仅她的“解元”功名会被玷污,更可能成为春闱入场时一道无形的、却足以致命的门槛。
就在这暗流涌动、污名如影随形之际,柳湘云来了。
她没有直接闯入,而是由贴身丫鬟轻叩门扉,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兰麝幽香。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常服,发髻间只簪一支羊脂白玉簪,比平日少了几分艳丽,却多了几分清雅书卷气。她步履轻盈地踏入书房,目光先是敏锐地扫过书案——掠过那团狰狞的墨污,最终落在林锦棠沉静如深潭的脸上。
“锦棠妹妹,”柳湘云的声音依旧清亮悦耳,如同玉磬相击,却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笑意,多了几分郑重,“好定力。”她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随即化为一种洞悉世情的精明与锐利。“外面的风,吹得有些歪了,姐姐耳朵尖,听着了。”
她并未落座,而是从宽大的云袖中取出一物——一张制作极其考究的洒金笺帖。纸张厚实坚韧,边缘以金粉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央以清俊的馆阁体书写着邀请文字,右下角一枚鲜红的“漱玉园”印鉴,彰显着不凡的身份。
“这盆污水,来得又急又毒,”柳湘云将帖子轻轻放在书案唯一干净的一角,动作优雅却带着千钧之力,“专往妹妹这‘女解元’的根子上泼。在这帝京城里,‘清者自清’四个字,有时最是无用。闷声不响,只会让那污浊越描越黑,让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以为得了势,越发猖狂。”
她指尖轻点那洒金笺,凤目直视林锦棠,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力与棋手的算计:“下月初三,城西‘漱玉园’,致仕的礼部侍郎周老大人牵头,办一场‘春闱文会’。周老清流领袖,德高望重,届时,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大人、京中顶尖的才子名儒,都会到场。这是开春以来,京城最亮眼的一块舞台,也是最能洗刷污名、立起真身的一块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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