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的荣耀、游街时的万丈荣光、以及初入翰林时引发的瞩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后,终渐归于平静。京城的热闹从不长久,新的谈资很快覆盖了旧闻。对于林锦棠而言,这种“沉寂”并非冷落,反而是一种期待已久的回归。喧嚣过后,她终于能够全身心地沉入翰林院那片深广的知识海洋,进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耕耘。
寅时刚过,京城仍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夜色里,唯有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翰林院朱红的高墙内,大部分馆舍还是一片漆黑,唯独后院廊庑尽头的一扇小窗,已然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林锦棠早已端坐在她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值房内。青瓷油灯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册。值房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榻,两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旧纸微朽的气息,以及一丝清冷的寒意。她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呵出一口白气,便开始了一日的功课。
最初的瞩目过后,翰林院的前辈同僚们,虽仍记得这位女探花,但目光中的好奇与审视已渐渐被日常公务所取代。人们见她每日只是埋首故纸堆,安静得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便也习以为常。偶尔在廊下相遇,彼此拱手一礼,便各自匆匆而去。这种“被习惯”,正是林锦棠所求之不得的。她得以避开许多无谓的应酬与打量,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修撰的本职工作中。
她的日常工作繁琐而艰巨。校勘前朝实录需耗费极大的心力,一字一句皆需核对求证。此刻,她正对着一叠纸质泛黄、字迹时而潦草模糊的嘉靖朝奏事底簿,神情专注如老僧入定。
校勘工作繁琐至极,要求极高的耐心与深厚的学识功底。她手持一朱一墨两支笔,时而凝神细看,将模糊难辨的字迹与内阁存档的正本对照;时而蹙眉思索,因某一事件的记载与《明实录》或《大明会典》存在细微出入;时而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吃力地搬下厚重的《一统志》或某地方志,核查一个人名或地名。遇到存疑或明显讹误之处,她便用朱笔在一旁极小地标注:“疑为‘壬午’”、“‘石州’查《地理志》应为‘石洲’”、“此条与《食货志》所载数目不符,待考”。她的动作轻而稳,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历史,也怕朱砂滴落污了珍贵的原稿。
半日下来,往往仅能校勘数页,颈项已然酸涩,眼目也有些疲乏。她却从不急躁,只是偶尔抬眼望向窗外,看着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晨曦的金边,稍事休息,便又埋下头去。她知道,在这里,一字一句皆关乎史实之真伪,后世之评断,容不得半点马虎与轻率。这份枯燥,是她必须承受的重量。
辰时过后,院中渐渐有了人声。吏员送来早饭——一碗清粥,两个馒头,一碟小菜。她匆匆用完,便开始另一项重要功课:学习公文诏诰的起草。翰林院为天子秘书之所,掌制诰之权,所有颁布天下的重要诏令、敕书、诰券,皆出于此。其格式、用语、典故、分寸,皆有极其严苛的规矩,堪称朝廷脸面。
她并不急于求成。案头摊开着向典籍厅借来的《皇明制书》和几卷前代学士留下的诏诰范文汇编。她先是用白纸蒙在范文上,一遍遍临摹其格式、字体间距、抬头避讳;继而仔细研读内容,体会其中褒贬之微义、语气之轻重、用典之精妙、立场之分寸。她备有一本厚厚的毛边纸册子,专门用于练习起草。先是仿写旧例,继而尝试根据一些简单的虚拟事由(如地方祥瑞、官员致仕、节庆恩赏)拟稿。写完后,她并不自矜,而是将其与范文对比,或用镇纸压好,待午后寻机向那位曾有一面之缘、态度相对和善的刘侍读请教。
“刘大人,学生仿写此份诰券,于‘恩荫’一词的用法上总觉忐忑,不知是否合乎体例?恳请大人指点。”她总是寻无人在旁时,态度恭谨地求教。刘侍读初时有些意外,见她态度诚恳,所问皆切中要害,便也偶尔提点一二。她则将每一条意见都认真记在那本册子上。
与柳湘云、陈婉如的偶尔小聚,成了她沉寂生活中难得的亮色。听着湘云讲述兵部的新奇见闻与遇到的挑战,或是婉如分享太常寺的礼乐雅事,她总是微笑着聆听,为她们高兴。但当聚散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值房,心境却愈发沉静。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的道路不同,她选择的是一条需要极大耐心和定力的路。友人们在各自领域初试锋芒,而她,则需要在翰林院这片深土之中,深深地扎根,默默地汲取养分。
值房之内,她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的一个。对待上司交付的哪怕是最琐碎的任务——或是整理一批因年久而已散乱不堪的洪武朝档案,或是为某位学士查找一段关于西域古国生僻典故的出处,她也总是应承得干脆,而后一丝不苟地完成。她默默地观察着翰林院的一切:张学士严谨刻板,李侍读圆融通达,王编修才思敏捷却略显毛躁;哪位书办与哪位吏目是姻亲,公文呈递需经过哪几位老爷画押,甚至翰林官们午后休憩的习惯、偏好哪种茶叶,她都悄然记于心间。她深知,欲在这清华之地、这天下英才汇聚之所立足,仅凭才学远远不够,还需透彻理解此间的人情世故与运作规则,方能行稳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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