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十二 第16章 迁徙的号角

冰冷的岩壁如同一台无情的冰柜，贪婪地汲取着青茵身上仅存的体温。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岩壁的阴影里，身体微微颤抖着。那片空了的蓝色药板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塑料边缘深深地嵌入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为了她与脑中那持续嗡鸣的预知幻痛和更深层次的绝望相抗衡的唯一支撑点。她紧紧抓住这一丝痛楚，生怕它会像其他一切一样，从她的指尖溜走。

篝火在避风的岩壁下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温暖和光明洒向四周。然而，这温暖却无法穿透青茵内心的寒冷，她依旧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疲惫不堪的猎人们围坐在篝火旁，他们的脸上被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出明暗不定的影子。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沉重的枷锁一般，紧紧地锁定在石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身影——阿朵的母亲，部落的“大巫”。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变得异常漫长，就像在滚烫的炭火上煎熬一样。青茵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生怕看到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她更不敢“感知”，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去“感知”，那可怕的预知幻痛将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彻底淹没。然而，预知所带来的幻痛却像阴魂不散的低语一般，不断在她的意识边缘徘徊，勾勒出一道道冰冷的曲线。这些曲线仿佛是死亡的判决书，无情地宣告着：血压持续下降，组织灌注不足，内环境紊乱，多器官衰竭已经临近临界点。

这些没有具体数值的“感觉”，却比任何精确的数字都更加恐怖，它们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呃……”

突然，一声微弱到几乎被篝火声淹没的呻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一般，瞬间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青茵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的眼睛如同被惊扰的睡鸟一般，猛地睁开！

石台上，阿朵的母亲，她的眼皮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拼命拉扯。灰败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发出的喘息声破碎而又沙哑，就像是破旧风箱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手指也在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冰冷的石头，似乎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阿妈！”阿朵的呼喊声如同夜空中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的黑暗。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扑向石台边，小小的手紧紧抓住母亲那正在抽动的手指，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周围的猎人们都骚动起来，他们纷纷围拢过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惊疑和希望的咕噜声。他们瞪大眼睛，紧盯着石台上的“大巫”，心中充满了期待。

“看！大巫动了！”有人喊道，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神药起效了！火焰女神再次展现了她的伟力！”另一个人附和道，语气中充满了敬畏。

然而，在这片喧闹声中，青茵的心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地压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大巫”那细微的抽搐和喘息上，仿佛能透过这些表面的迹象，看到隐藏在其背后的真相。

只有她，在那几乎微不可察的抽搐和喘息中，“听”到了预知幻痛传递来的、更加尖锐的警报！那不是复苏的信号，而是……濒死挣扎！

青茵的心跳陡然加快，她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她知道，“大巫”的身体正在经历一场严重的危机，这不是简单的休克、缺氧或者电解质紊乱所能解释的。那是更深层次的内部创伤和感染正在爆发的征兆，而阿莫西林这种普通的药物，根本无法触及到这些问题的根源。

女人的身体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控制，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大，每一次抽搐都像是要将她的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出来一般。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声音既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又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恶鬼咆哮。

她那原本就灰败如死灰的脸上，此刻泛起了一种不祥的潮红，就像是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突然，她猛地睁开双眼，然而那瞳孔却如同死鱼一般，毫无生气地直勾勾地瞪着洞顶的黑暗，仿佛她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隐藏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等待着将她吞噬。

“嗬……嗬……走……快走……”女人的嘴唇颤抖着，破碎的音节从她痉挛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腔调，仿佛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所占据。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岩壁，穿透了雨幕，死死地盯着某个遥远的方向。“……白……白色的山……吃人的雾……死地……不能去……”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

最后，女人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指向洞窟被掩埋的相反方向——那是之前首领打算带领部落迁徙的、相对平缓的谷地方向！然后，手臂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一般，软绵绵地垂落下来，身体也突然僵硬，猛地挺直。喉咙里发出的那阵怪响，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扼住了，瞬间戛然而止！原本还能看到一丝微光的瞳孔，此刻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凝固在那无边的恐惧之中。

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让人害怕。篝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不时地飞溅出来，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短暂的弧线。然而，这原本应该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的篝火，此刻却显得如此的诡异和阴森，仿佛它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恐惧。

阿朵的脸上原本还洋溢着惊喜的笑容，可就在这一刹那，那笑容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被冻结在了她的小脸上。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那双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此刻也变得迷茫而困惑，直直地盯着母亲，仿佛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阿朵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她轻轻地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声音中带着一丝天真的困惑：“阿妈？阿妈？太阳……太阳还没出来呢……”然而，她的呼唤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如同一层厚厚的浓雾，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

“哇——！！！”伴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阿朵那小小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倒一般，直直地扑向了母亲那尚有余温的躯体。她的哭声如此凄厉，如此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到她的悲痛。

这哭声穿透了厚厚的雨幕，在狭窄的台地上空不断回荡，久久不散。那声音就像是失去母兽庇护的幼崽发出的最后悲鸣，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而在一旁的猎人们，他们脸上原本还残存着的一丝希望，此刻也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一般，瞬间化为了死灰。他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又将目光缓缓移向蜷缩在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的青茵。

原本对大巫的敬畏之情，此刻也在猎人们心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迷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愤怒？

神药没有救回大巫！不仅如此，它还让大巫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最终在临死前发出了那恐怖的、指向他们迁徙方向的诅咒！“白色的山”？“吃人的雾”？“死地”？这些不祥的词语，如同沉重的巨石一般，压在了每个猎人的心头，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

首领一步步走到石台前，雨水顺着他涂满泥浆的脸颊流下，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他低头看着死去的女人，又抬头看向青茵，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泥浆。他沉默着，突然抽出腰间的石斧，高高举起！

青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绷，预知的幻痛疯狂预警着石斧劈落的轨迹！

然而，石斧没有劈向青茵，也没有劈向任何活物。首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混合着悲痛与愤怒的咆哮，石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在石台边缘一块突出的坚硬岩石上！

“铛——！！！”

火星四溅！坚硬的石斧崩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碎裂的石屑飞射！这声巨响，如同丧钟，也如同宣泄的号角，在死寂的台地上空久久回荡。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青茵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期盼，而是**裸的质问、恐惧和不知所措的茫然。大巫死了，死在了神药之后，死前留下了恐怖的预言。火焰女神的神力……似乎失效了？还是……带来了不祥？

青茵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目光。那空药板几乎要被她的手心捏碎。预知幻痛依旧在脑中嗡鸣，带来阿朵母亲死亡时的痛苦回响，也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自身无能的绝望。她救不了她。那两粒药，不过是给了她一场更加痛苦的死亡仪式。

她看着阿朵趴在母亲尸体上哭到几近昏厥的瘦小背影。

她看着猎人们眼中如同困兽般的恐惧和迷茫。

她看着首领崩缺的石斧和那指向未知方向的、死者的警告。

一个声音在心底冰冷地响起：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持续的余震、可能的次生灾害、食物的匮乏、部落信心的崩溃……任何一样都足以将他们拖入深渊。

她必须做出选择。不是为了成为神，只是为了……活下去。

青茵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头痛欲裂，肩膀的伤口也在抗议。她无视了所有质疑和恐惧的目光，径直走到石台边，走到哭泣的阿朵身边。

她没有试图安慰，只是弯下腰，伸出冰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轻轻放在了阿朵母亲那已经失去温度、却依旧残留着死亡前极度恐惧的额头上。

没有预知的剧痛爆发。

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死寂。

以及一种奇异的、如同触摸古老岩石般的平静。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阿朵，越过惊疑的猎人们，望向首领，也望向首领身后那一片被雨幕笼罩、充满未知的、大巫死前警告的“死地”方向。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风雨和哭泣：

“她看见了。”

青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猎人的耳中。她指着大巫死前最后凝望的方向，那个被她称为“死地”的谷地方向。

“白色的山，吃人的雾……死亡之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脸上更深的恐惧，话锋却猛地一转，指向大巫尸体那僵直地、垂落的手指所指向的相反方向——那是一片更加陡峭、怪石嶙峋、植被稀疏、看起来就充满艰险的山峦。

“但她的手指，指向了生路。”

青茵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神谕。

“神药救不了她的命，但打开了她的眼睛，让她在死前看到了我们必须走的路！不是平缓的死亡之谷，是这条——陡峭的、危险的、但藏着生机的路！”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猎人们瞬间炸开了锅！

生路？大巫死前手指的方向？不是她口中警告的死地？

是神药让她在死前看到了真正的生路？

这解释……如此诡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合原始逻辑的合理性！神药的力量没有直接起死回生，而是让大巫在临终一刻洞穿了迷雾，用最后的生命为部落指引了方向！

质疑、困惑、恐惧、动摇……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激烈地碰撞。首领死死盯着青茵，又看向大巫那指向嶙峋山峦的僵硬手指，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矛盾，但青茵话语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绝，以及她之前展现的“预见”能力（地龙翻身、毒虫、落石），让他无法轻易否定。

“阿妈……指路……”阿朵抬起哭肿的眼睛，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僵硬的手指，又看向青茵，小脸上充满了懵懂的信任。这孩子的信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部分猎人的心中漾开一丝涟漪。

“没有时间了！”青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指向天空依旧阴沉的雨云，指向脚下依旧在轻微震动的大地，“地龙还在翻身！雨还在下！留在这里，山会再塌！泥会再来！所有人，都会死！”她指向大巫的尸体，“她用自己的命，换了这条生路！你们要辜负她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首领和所有猎人的心头！看着大巫冰冷的尸体，想着她死前痛苦的挣扎和指向远方的僵硬手指……一种悲壮的责任感混杂着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其他的疑虑！

首领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浆和血污（之前扛人奔跑时擦伤的）。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石斧指向那怪石嶙峋、充满未知的陡峭山峦方向！

“走！按大巫指的路！走——！！！”

迁徙的号角，终于吹响！不再是亡命的奔逃，而是带着一丝悲壮的、被死亡指引的求生之路！

猎人们动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女人和孩子被护在中间，几个强壮的男人砍下藤蔓和树枝，迅速扎起简陋的担架，将大巫的遗体小心地抬了上去。阿朵被一个年长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小脸埋在女人肩头，身体还在不停地抽噎。

青茵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攥着空药板的手心，被塑料边缘硌得生疼。她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用一个无法验证的“临终神谕”，将整个部落拖向了一条更加艰险的未知之路。她利用了死者的尊严，利用了生者的恐惧，利用了阿朵的信任。

愧疚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内心，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她回头望了一眼洞窟被彻底掩埋的方向，那里深埋着便利店的残骸和青铜的诅咒。

再见了，牢笼。

她转身，汇入了开始向嶙峋山峦进发的原始人流。雨水冰冷，前路茫茫，谎言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她的颈项，而唯一能证明这谎言价值的，只有前方那虚无缥缈的“生路”。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