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卢象升 第254章 图鲁格的选择

兴武二年，九月二十六日。

塞北的风，比关内来得更早、更急。枯黄的牧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严冬。而在科尔沁部位于察尔森（今内蒙古兴安盟附近）的汗帐营地里，气氛比这塞北的寒风还要肃杀冷冽。

巨大的牛皮金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帐内众人心头的寒意。

科尔沁部的首领图鲁格，这位在满蒙之间长袖善舞、被称为“草原老狐狸”的王爷，此刻正阴沉着脸，坐在虎皮铺就的帅椅上。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只银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平时总是眯缝着、透着精明算计的小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压抑的怒火。

在他的下首，部落的长老和万户们分列两旁，争吵声差点掀翻了帐顶。

“大汗！不能忍啊！那是我的亲侄女！才十六岁啊！”左手边，一位满脸络腮胡的万户“巴特尔”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红着眼睛咆哮道，“那个满洲狗官，喝了几两马尿，就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糟蹋了琪琪格不说，还拔刀杀了我两个去阻拦的亲兵！要是这都能忍，咱们科尔沁的勇士以后还怎么在草原上抬起头来做人？！”

“巴特尔，你冷静点！”右手边，一位年长的长老敲了敲拐杖，神色忧虑，“那可是豪格亲王派来的特使！代表的是大清！现在那个使者已经被你手下的人乱刀砍死了，这已经是泼天大祸了！豪格要是怪罪下来，咱们全族都要跟着遭殃！”

“遭殃？咱们给大清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巴特尔怒吼回去，“每年进贡牛羊马匹，咱们自己都快饿死了！现在他们还要拿咱们当枪使，让咱们去打晋国！晋国那个卢阎王是好惹的吗？没看见多尔衮十万大军都被打残了吗？”

“可大清毕竟势大……”长老叹气道，“而且豪格许诺了，只要出兵，就给咱们晋国一半的土地……”

“画饼充饥！豪格自己都被多尔衮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话能信？”

两派人马吵作一团，有人主张跟清军翻脸，有人主张把那个杀了使者的蒙古勇士（也就是巴特尔的儿子）交出去平息豪格的怒火。

“都给我闭嘴！”

图鲁格猛地将手中的银杯砸在地上，“哐当”一声，酒水四溅，大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图鲁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里苦涩无比。他这一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骑墙”，在明朝、满清、察哈尔之间左右逢源。可如今，这墙头不好骑了。

豪格那个蠢货，派来的使者不仅是个酒囊饭袋，还是个色中饿鬼。昨晚那场血案，彻底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死了一个清军使者，这在以前或许还能用金银美女摆平，但现在是豪格急需拉拢他出兵的关键时刻，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是站队问题。

“报——”

帐外传来亲兵惊慌的声音。

“豪格亲王的急信到了！”

图鲁格心头一跳：“拿进来！”

信使呈上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件。图鲁格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信的内容很简单，也很霸道：豪格得知使者被杀，大发雷霆，限科尔沁部在三天内交出凶手（巴特尔的儿子），并立刻集结两万骑兵南下，作为赔罪。否则，他将上奏朝廷，治科尔沁“谋反”之罪，并在攻下大同后，血洗科尔沁！

“欺人太甚！”图鲁格将信纸狠狠拍在案几上。交出凶手？那可是部落第一勇士，也是巴特尔的独子，真交出去了，部落的人心就散了，他这个大汗也就做到头了。可不交？清军的铁骑就在南边……

“大汗，晋国使者方以智求见。”

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帐外又传来通报。

图鲁格眼神一闪。方以智？那个送来茶叶和丝绸的晋国文官？他不是在偏帐里被晾了好几天了吗？

“让他进来。”图鲁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这时候，听听另一边的价码，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片刻后，帐帘掀开。

一身青色儒衫的方以智走了进来。与草原上粗犷的风格不同，他显得文质彬彬，但步伐稳健，神色从容，丝毫没有因为身处虎狼之地而感到畏惧。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抬着一口不大的箱子。

“外臣方以智，见过图鲁格大汗。”方以智长揖一礼，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方大人，”图鲁格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你来得正好。本汗正心烦呢。你们晋国和满清打得热火朝天，非要把我们也扯进去。现在好了，豪格逼着我出兵，还让我杀自己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图鲁格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把皮球踢给方以智。

方以智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那个怒气未消的巴特尔身上。

“大汗，外臣来之前，已经听说昨晚的‘意外’了。”方以智淡淡地说道，“对此，外臣深表同情。但我不得不说一句，这其实是长生天在救科尔沁部。”

“救我们？”巴特尔瞪着牛眼，“你这南蛮子说什么疯话？”

“难道不是吗？”方以智反问道，“若是没有昨晚之事，大汗或许已经答应了豪格的出兵请求。那样的话，科尔沁部才是真的踏进了鬼门关。”

“危言耸听！”那位主和的长老反驳道，“大清兵强马壮……”

“那是以前。”方以智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提高，“诸位身在草原，消息闭塞。就在十天前，我晋国大将赵云飞，率领骑兵在保定以北，全歼了清军所谓的‘猎杀队’三千余人！阿巴泰龟缩定州不敢出战！这就是你们眼中不可战胜的大清？”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这个消息他们确实不知道。

方以智继续说道：“更何况，豪格是个什么东西？他是多尔衮的政敌！多尔衮巴不得豪格去死，也巴不得你们科尔沁去死！你们以为豪格许诺的土地能兑现？别做梦了！那是多尔衮的‘二桃杀三士’之计！他就是想让你们和晋国拼个两败俱伤，然后他好坐收渔利，彻底吞并你们的牛羊和草场！”

方以智的话，像是一根根针，扎进了图鲁格的心里。作为老狐狸，他其实早就隐隐感觉到了多尔衮的阴谋，只是不敢确认。

“方大人，你说的这些，或许有道理。”图鲁格眯起眼睛，“但豪格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不出兵，他就要打我。你们晋国能帮我什么？靠茶叶和丝绸挡住骑兵吗？”

“茶叶和丝绸挡不住骑兵，但朋友可以。”

方以智拍了拍手，身后的随从打开了那口箱子。

并没有金银珠宝，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杆乌黑发亮的短管火枪，以及几枚黑乎乎的铁疙瘩。

“这是？”图鲁格眼睛一亮。

“这是我晋国最新式的‘马枪’，还有‘震天雷’。”方以智拿起一支枪，熟练地装填、上膛，然后对着帐顶的天窗扣动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天窗上的一只飞鸟应声而落，掉在大帐中央。

“不用火绳，风雨无阻，百步穿杨。”方以智吹了吹枪口的青烟，“大汗觉得，用这个对付豪格的那些皮甲骑兵，如何？”

帐内响起一片吸气声。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最懂武器。这一枪，让他们看到了代差。

“只要大汗愿意与我晋国结盟，”方以智抛出了诱饵，“这样的火枪，我们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晋国承诺，开放边境互市，科尔沁的牛羊皮毛，进入晋国免税三年！我们用粮食、盐巴、铁锅和你们交换。你们不用再去抢，不用再去拿命换粮食！”

“免税三年？互市？”长老们的眼睛亮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利益啊，比豪格那个虚无缥缈的“半个晋国”靠谱多了。

图鲁格心动了，但他还在犹豫：“可是……豪格那边……”

“豪格那边，大汗只需做一件事。”方以智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用只有图鲁格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给我一张图。”

“什么图？”

“定州城清军粮草囤积和布防的图。”方以智盯着图鲁格的眼睛，“我知道，阿巴泰为了拉拢你，曾把这图给看过，甚至想让你派兵去协防定州。”

图鲁格浑身一震。这个汉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只要大汗给我这张图，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晋国。”方以智语气森然，“我们会帮大汗‘解决’掉定州的威胁。到时候，阿巴泰自顾不暇，豪格兵败如山倒，谁还有空来找科尔沁的麻烦？”

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图鲁格坐在虎皮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的脑海里在飞速计算着得失。

给豪格当狗，不仅要出人出命，还要受气，最后可能被多尔衮清洗。

跟晋国合作，有枪有粮有钱赚，还能借刀杀人除掉豪格的威胁，保住部落的实力。

更重要的是，昨晚那个清军使者的血，已经把回头的路堵死了。

“方大人。”图鲁格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如果我给了图，晋国真的能保定州必破？”

“我以晋王卢象升的名义起誓。”方以智斩钉截铁，“定州不破，方某的人头留在这给大汗当夜壶！”

图鲁格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好！”

他大步走到巴特尔面前，拍了拍这个壮汉的肩膀：“你的儿子不用死了。不但不用死，老子还要赏他！”

然后，他转身对着方以智，伸出右手：“从今天起，科尔沁部与大清……恩断义绝！我们是晋国的朋友！”

方以智伸出手，与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个时辰后，一份秘密盟约在金帐内签署。

盟约规定：

科尔沁部对晋清战争保持中立，绝不出兵助清。

晋国在张家口等地设立互市，给予科尔沁部最惠国待遇，免税三年。

晋国向科尔沁部出售火器，并派遣教官指导训练（实则是安插眼线和控制）。

双方共享情报。

当晚，图鲁格设宴款待方以智。宴席上，那个杀了清军使者的蒙古勇士被当成英雄敬酒。而那封豪格的恐吓信，被图鲁格扔进了火盆，烧成了灰烬。

深夜，方以智回到自己的帐篷。他并没有休息，而是立刻叫来了随行的锦衣卫密探。

“拿到了吗？”方以智问。

“拿到了。”密探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详细绘制着定州城的城防图，甚至标注了粮仓的具体位置和守军换岗的时间。这是图鲁格凭记忆画出来，并由部落里去过定州的探子补充完善的。

“好极了。”方以智看着这张图，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有了这个，赵将军的骑兵就能插上翅膀了。”

“立刻飞鸽传书，把图纸的内容发回太原！”方以智下令，“另外，告诉王爷，图鲁格虽然签了约，但此人首鼠两端，不可全信。我在盟约里留了个心眼，第一批火枪只给了一百支，弹药也只够打两场仗的。我们要用军火吊着他的胃口，让他离不开我们。”

“大人高明。”密探佩服地说道。

方以智走出帐篷，仰望着塞北璀璨的星空。

这几日的斡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步步惊心。他不是在和图鲁格谈判，而是在和人心赌博。幸运的是，他赌赢了。或者说，是卢象升强大的军事实力和晋国日益昌盛的国力，给了他必胜的底牌。

“豪格啊豪格，”方以智对着南方的夜空喃喃自语，“你的使者帮你把盟友推给了敌人。这杯苦酒，你就留着慢慢喝吧。”

与此同时，定州城。

阿巴泰贝勒正搂着两个抢来的汉族女子饮酒作乐。他丝毫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草原上，那个被他视为“后花园”和“兵源地”的科尔沁部，已经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粮仓位置、他的兵力部署、甚至他每晚喜欢睡在哪个别院的习惯，此刻正化作一道道电波（飞鸽传书），飞向八百里外的太原。

而在太原以北的山区里，赵云飞的五千精骑已经集结完毕。

他们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轻便的棉甲；战马的蹄子上裹了厚厚的棉布；士兵们的口中衔着枚（防止说话）。

每个人都像是一把拉满弓的利箭，蓄势待发。

赵云飞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捏着刚刚收到的那份来自草原的情报。借着月光，他仔细地看着图上的每一个标记，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阿巴泰，你的粮仓在城北校场，守备只有三百人……”赵云飞轻声念道，“真是天助我也。”

“传令下去！”赵云飞低喝一声，“全军检查装备，带足三天的‘神仙粉’和水。今晚子时出发，昼伏夜出，绕过清军所有的哨卡，直插定州！”

“目标：烧光、杀光、抢光！”

“这一次，咱们也当一回马贼！”

寒风呼啸，掩盖了战马的嘶鸣。这支复仇的幽灵部队，在这个深秋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向着毫无防备的定州城扑去。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因为一个贪色的清军使者，因为一个精明的晋国文官，因为一张羊皮地图，悄然转向。

清军以为的“战略僵持”，将在三天后，变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后方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