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婚契约 第130章 黑水冥渡

龙虎山群峰在身后化作模糊的剪影，终年被云雾笼罩的山体此刻却显得格外压抑，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太多秘密与离别。

陆昭衍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撕裂般的剧痛中沉浮。血魂遁的代价远超想象，不仅燃尽了残存的力量，更重创了他的魂魄本源。经脉寸断，气血枯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拉扯着无数烧红的钢针，刺穿肺腑。眉心那道因强行施展秘术而裂开的血痕，虽已不再流血，却依旧散发着灼人的刺痛与虚弱感，仿佛随时会再次崩裂。

他像是一截被山洪冲垮的朽木，随波逐流，无法掌控方向，只能凭借最后一丝模糊的意念，感应着怀中那截冰冷沉寂、仿佛失去所有灵性的槐木心，向着记忆中与张清云等人约定的“黑水渡”方向漂去。

河水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锈味和若有若无的腐烂水草气息。两岸景象荒凉，扭曲的枯树如同挣扎的鬼影，嶙峋的怪石匍匐在黑暗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水鸟的凄厉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不知漂了多久，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时，身体猛地撞上了一处坚硬冰冷的物体，停了下来。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自己正搁浅在一处布满黑色鹅卵石的浅滩上。前方，河水在此变得异常宽阔，水流平缓，却黑得如同墨汁，深不见底，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终年不散的灰白色雾霭。对岸隐在浓雾之后，看不真切。

这里，便是“黑水渡”。一处连接着阴阳两界水路、活人避之不及的凶险渡口。

岸边，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块被水汽腐蚀得快要烂掉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邪气的大字——黑水渡。木牌下，散落着一些早已腐烂发黑的纸钱和几个空了的酒壶。

一座简陋破败的木板码头延伸至黑水之中，码头上系着一条通体漆黑、狭长低矮、船头挂着一盏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纸灯笼的小木船。船身斑驳，沾满泥污，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一个披着破烂蓑衣、戴着宽大斗笠、身形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码头尽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身旁放着一根长长的、顶端包着铜皮的竹篙。一股浓烈的、混合了水腥、烟草和某种防腐药草的味道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

那便是黑水渡的摆渡人。

陆昭衍试图撑起身体，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他现在的状态，比普通人还要虚弱，莫说应对可能的危险，就连走到那渡口都极为困难。

必须尽快与张清云他们汇合！他心中焦急，却无力动弹。

就在他挣扎之际，怀中那沉寂的槐木心，忽然极其微弱地、如同心脏停止前最后的悸动般，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股微弱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充满了无尽担忧与悲伤的意念，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重重封印，艰难地传递到他的心湖深处！

是秦绛！是她！

“……昭衍……你……如何……”她的意念断断续续，虚弱不堪，却充满了真切的、难以掩饰的关切与心痛，“……血魂遁……反噬……极重……莫要……再……妄动……元气……”

她竟能感知到他的状态！即便她被镇龙桩封印，自身难保！

陆昭衍心中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暖交织涌上心头，强忍着重伤与虚弱，集中全部心神回应：“我……无碍……你……怎样？镇龙桩……可还……安稳？”他最担心的，仍是她的安危。

“……暂时……无妨……你的……血……似乎……暂时……平衡了……部分……镇压之力……但……龙虎山……之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秦绛的意念带着深深的忧虑，“……你……如今……状态……极危……需……尽快……觅地……疗伤……恢复……实力……”

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比之前灵体状态时多了几分沉稳与实感，仿佛肉身初步复苏后，她的本源意识也变得更加凝练。

“我知道……等我……恢复……一定……回去……救你……”陆昭衍以意念发誓，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

“……嗯……我……等你……”秦绛的回应简单而坚定，却蕴含着无限的信任与等待，“……但……切记……保全……自身……你若……不在……我……独存……亦无……意义……”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陆昭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皇殒之灵，而是一个会为他担心、会因他而痛的……“人”。

“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他咬牙回应，意志因她的牵挂而变得更加坚定。

就在这时，那码头上的摆渡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斗笠下，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老树皮般干枯蜡黄的脸。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居多，瞳孔缩得极小，仿佛长期凝视黑暗与死水所致。他的目光落在陆昭衍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麻木地打量着他，如同在看一件货物或……一具浮尸。

“过河？”一个沙哑得如同摩擦砂纸的声音响起，干涩而简短。

陆昭衍心中一凛，强提一口气，嘶声道：“……等……人……”

摆渡人闻言，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转回头去，继续如同雕塑般坐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那盏幽绿的船灯，在雾气中散发出令人不安的光芒。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昭衍的伤势在冰冷的河风吹拂下越发沉重，意识时清醒时模糊。他紧紧握着槐木心，与秦绛维持着那微弱却珍贵的联系，彼此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慰藉。这份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情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深刻、更加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

“陆道友！”张清云的声音带着惊喜与焦急，第一个冲到浅滩，看到陆昭衍惨烈的状态，脸色骤变，急忙俯身查看。

墨渊和百灵紧随其后，两人亦是衣衫破损，带伤在身，显然逃离龙虎山也经历了一番波折。

“快！扶他起来！此地不宜久留！”墨渊沙哑道，警惕地扫了一眼那诡异的摆渡人和黑沉沉的河水。

三人小心翼翼地将陆昭衍扶起。张清云迅速取出龙虎山疗伤丹药喂他服下，又以自身纯正道家真气为他稳住心脉，暂时压下伤势。

“玄玑师兄他们……”陆昭衍虚弱地问。

“暂时甩开了。”张清云神色复杂，“师兄他……似乎有所动摇，并未全力追击。但龙虎山戒律堂绝不会就此罢休。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龙虎山地界。”

此时，那摆渡人再次转过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四人，依旧是那句干涩的话：“过河？”

张清云看向那黑沉沉的河面，眉头紧锁，低声道：“黑水渡凶险异常，传闻河底沉尸无数，常有邪祟拉人垫背。但这确是离开最快的水路。”

他走到码头边，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符文的银钱，递给那摆渡人：“老人家，送我们过河，去对岸的‘回魂集’。”

摆渡人伸出干瘦如同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接过银钱，凑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缓缓点头，僵硬地站起身，走向那条小黑船。

船身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四人搀扶着陆昭衍，小心翼翼踏上船板。船身立刻剧烈晃动起来，黑漆漆的河水拍打着船帮，发出沉闷的响声。

摆渡人解开缆绳，拿起长篙，轻轻一点码头，小黑船便无声无息地滑入浓雾笼罩的黑水之中。

一入黑水，周遭光线瞬间暗淡下来，只剩下船头那盏幽绿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方圆数尺的水面。冰冷刺骨的阴气从水中弥漫上来，带着浓郁的怨念与死气。雾气缭绕，能见度极低，仿佛置身于阴阳两界的模糊地带。

船行速度不快，却异常平稳。摆渡人沉默地撑着篙，动作僵硬而重复，仿佛进行了无数次。

百灵紧张地抓着船舷，看着水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小脸发白。墨渊手握铜钱剑，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张清云则持续为陆昭衍渡气疗伤。

陆昭衍半倚在船帮上，怀中槐木心再次传来微动。

“……此水……怨念……极深……水下……有……东西……醒了……小心……”秦绛的预警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凝重。

陆昭衍心中一紧，立刻低声提醒三人：“水下有东西！”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哗啦——！

船身右侧的黑水猛地破开！一只肿胀发白、指甲乌黑尖长、爬满水蛭的巨手猛地伸出，一把抓向船帮！同时，水面上浮出一张被泡得面目全非、双眼空洞流着黑水、嘴角咧到耳根的鬼脸！发出无声却充满怨毒的嘶嚎！

水鬼拉人！

“敕！”张清云反应极快，一道驱邪符瞬间打出，正中那鬼手！

嗤！鬼手冒起黑烟，猛地缩回水中！那鬼脸也发出凄厉惨叫，沉入水底。

然而，这只是开始！

哗啦啦——！

四周水声大作！无数只惨白肿胀的鬼手从黑水中探出，疯狂地抓向小船！密密麻麻的、各种死状的溺死鬼从水下浮起，将小船团团围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与咒骂声！整条船如同陷入了百鬼包围的修罗场！

“稳住船身！”墨渊厉喝，铜钱剑疾点，斩断数只鬼手！百灵笛声变得急促尖锐，试图驱散鬼物，但效果甚微！张清云一手扶住陆昭衍，一手不断打出符箓，雷光在水面炸响，暂时逼退鬼物，但数量太多，杀之不尽！

小船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倾覆！

那摆渡人却依旧如同没有看见一般，机械地、不紧不慢地撑着篙，对周围的恐怖景象视若无睹。甚至有一只鬼手抓向他的脚踝，他也只是轻轻一跺脚，那鬼手便如同触电般缩回。

“老人家！快想想办法！”百灵急得大叫。

摆渡人动作顿了顿，斗笠微微抬起，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围百鬼，沙哑地开口：“……黑水渡……规矩……活人……阳气……引鬼……需……献祭……或……镇压……”

献祭？镇压？

众人心中一寒。

就在这时，船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下面狠狠撞了一下船底！

整条船猛地向上跳了一下！船板开裂，冰冷的黑水瞬间涌了进来！

“不好！”张清云脸色大变。

水下，一个庞大无比的、由无数溺死鬼缠绕组成的巨大阴影正缓缓上浮！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恐怖气息！

危机瞬间！

陆昭衍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咬破尚未愈合的舌尖，逼出一口本命精血，混合着残存的兵煞死寂之气，喷在船舷之上！同时，他将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黑水冥玉”狠狠按在船帮上！

“以煞镇煞！以冥御鬼！滚开！！！”

他发出嘶哑的咆哮！冥玉乌光大盛，与他的精血混合，散发出浓郁的水阴煞气与皇殒死寂的威严！

那些扑来的水鬼接触到这股气息，顿时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纷纷退缩避让！那水下巨大的阴影也迟疑了一下，缓缓下沉！

周围为之一清！

但陆昭衍也因这最后的爆发，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手中依旧死死握着那枚冥玉和槐木心。

“……昭衍！”秦绛那充满焦急与心疼的意念，成了他失去意识前最后感知到的声音。

小船终于恢复了平稳，缓缓驶向对岸浓雾。

摆渡人再次停下动作，斗笠下的目光在陆昭衍和那冥玉上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又恢复了麻木。

良久，小船终于靠岸。对岸同样荒凉，雾气稍淡，隐约可见远处有零星的火光和模糊的建筑轮廓，那里便是“回魂集”。

张清云背起昏迷的陆昭衍，墨渊和百灵警惕地护持左右，迅速下船。

张清云又取出一枚银钱递给摆渡人。

摆渡人接过钱，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回魂集深处某个方向，沙哑地说了一句：“……要找……救命的人……去……‘鬼医堂’……找……‘麻三指’……就说……是……‘黑水老鬼’……让来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三人，撑起竹篙，小黑船缓缓调头，无声无息地再次没入浓雾笼罩的黑水之中，消失不见。

三人面面相觑，鬼医堂？麻三指？黑水老鬼？这摆渡人竟然会指点他们？

但此刻陆昭衍伤势危重，不容多想。张清云背紧陆昭衍，三人快步向着那点点灯火、却同样散发着不祥与诡异气息的回魂集走去。

龙虎山已被甩在身后，但前路，依旧是未知的凶险。而陆昭衍与秦绛之间，那跨越生死与封印的羁绊，却在绝境中变得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