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终散,曲终人阑。麟德殿内那极致的喧嚣与辉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余下袅袅的余音和冷却的奢靡气息,在空旷的大殿中无力地盘旋,最终被窗外渗入的、带着秋夜寒意的晚风彻底吹散。
百官勋贵们各自整理着衣冠,带着或满足、或深思、或意犹未尽的神情,在三两成群的低语寒暄中,由提着灯笼的内侍引着,井然有序地步出这权力的中心。车马仪仗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一辆辆华盖朱轮、装饰各异的马车,在侍卫们肃穆的注视下,沉默地启动,车轮碾过平整如镜的御道青石板,发出沉闷而连绵的辘辘声响,汇成一片象征着盛宴落幕的、疲惫而冗长的低响,融入京城深沉的夜色里。
萧玉镜独自坐在回公主府的宽大马车内,周身被柔软昂贵的织锦软垫包裹着。她没有像来时那般刻意维持着那副弱不禁风、需要人搀扶的病弱姿态,而是微微向后靠在车壁上,阖着眼帘,似乎在小憩。然而,那置于膝上、被宽大袖口半掩着的纤纤玉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极有节奏地轻叩着身下光滑冰凉的绸面,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反复回放着今夜麟德殿上的一幕幕——周御史那副道貌岸然、实则满口污言秽语的丑恶嘴脸;崔令仪身着七彩霓裳、舞姿看似翩跹若仙实则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精心算计与矫揉造作的模样;自己被迫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于七步之内吟出那首暗藏机锋的《咏霓裳》时,体内奔涌的、混杂着愤怒、不甘与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情绪;皇兄萧景琰在听闻诗句后,眼中骤然爆发的、毫不掩饰的惊艳赞赏之下,那一闪而过的、更深沉的复杂与审视;还有……还有满殿文武百官,从最初的怀疑、鄙夷、幸灾乐祸,到后来的震惊、哑然,直至最终化为由衷或违心的钦佩与赞叹……
当然,还有……还有他。
那个始终端坐如磐石,在风暴眼中保持着惊人冷静的男人。在她与周御史针锋相对时,在她被崔令仪步步紧逼时,他一直沉默着,如同置身事外。可最后,当她七步成诗,傲然立于殿中,承受着或惊或羡或嫉的万千目光时,她回望过去,撞入的那双深邃眼眸。
那不再是平日里她早已习惯的、如同万年冰封古井般的沉寂无波,也不是昨夜在地下溶洞生死关头,因她受伤而失控爆发出的、燃烧着恐慌与暴怒的赤金色火焰。那是一种……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糅合了难以掩饰的惊艳、发自内心的激赏、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滚烫的、仿佛要将他平日所有冷静自持的外壳都灼穿的专注。那眼神,像是带着某种实质的温度,穿透了喧嚣的人群与晃动的灯火,精准无比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直到此刻,远离了那喧闹的殿堂,独自置身于这寂静的马车内,依旧让她心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的悸动。
她赢了。赢得干脆利落,赢得漂漂亮亮,将所有的污蔑与刁难都踩在了脚下,用绝对的实力和急智,让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瞠目结舌。可不知为何,在这极致的热闹与风光过后,独自一人时,心底深处,除了那股扬眉吐气、畅快淋漓的快意之外,竟还盘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都难以捕捉的……空落与茫然。就像是戏台上最耀眼的名角,在赢得了满堂喝彩、享受了极致荣光之后,终于卸下了浓墨重彩的妆容与华美繁复的戏服,独自面对后台空荡冰冷的镜子和寂然无声的黑暗时,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落差与虚无。
马车行驶得平稳而缓慢,像是刻意配合着她此刻复杂的心绪。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也隔绝了市井的喧嚣。车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羊角宫灯,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车厢里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窗外,是京城沉入梦乡的寂静夜色,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守夜人悠长而飘渺的梆子声,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就在她的车驾即将驶出宫前广场,拐向那条通往公主府邸的、更为幽静的长街时,旁边另一辆看似朴素无华、没有任何勋贵标识的青篷马车,却不疾不徐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速度跟了上来,与她那装饰华美、代表着皇室威严的朱轮马车,保持着几乎平行的姿态,并肩行驶了一小段路。
萧玉镜若有所觉,心念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开了身边车窗那厚重的、绣着凤穿牡丹图案的锦帘一角。清冷的、如水银泻地般的月光立刻倾泻而入,在她白皙的指尖和绯色的衣袖上跳跃。月光下,并行的那辆青篷马车,车窗帘幕低垂,遮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内里的情形,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偶然同路的影子。
但她知道,那是谁的车驾。
他没有出声,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未曾泄露。她也没有。两辆代表着不同身份、不同立场,却又因种种际遇而紧密纠缠在一起的马车,就这样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心照不宣的并行,仿佛某种超越了言语的、无声的默契与陪伴。车轱辘压在冰凉青石板上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声响,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敲击在两人的耳膜上,也敲击在彼此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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