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清晨,总比村里来得早。
天刚蒙蒙亮,街道上就滚过第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国营商店开门卸货的动静吵醒了整条街。
沈惊鸿背着一个单薄的布包,走进了县城。
她脸色苍白,眼下的红肿还没消。
那双过去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了一层洗不掉的灰。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被动地被身后的村庄越推越远,与周围充满生机的晨景格格不入。
路过县供销社,几个脸熟的售货员看见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不是顾家那新媳妇儿吗?怎么这副鬼样子?”
“你还不知道?昨儿跟顾二愣子打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凶!听说顾二愣子把她从上海带来的宝贝茶杯都给砸了!”
“啧啧,我就说,文化人跟个睁眼瞎的泥腿子能有什么好结果?这下好了,怕是真过不下去了……”
那些议论是黏在身上的苍蝇,甩不掉,也懒得去甩。
沈惊鸿恍若未闻,径直向前走。
她没去招待所,也没去任何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她的目的地,是县里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凤凰代销点。
这是她一手建立的商业版图的起点,是她在这个时代,证明自己价值的第一个勋章。
然而,当她走到那扇熟悉的店门前,却停下了脚步。
店门紧闭。
往日里天不亮就会过来开门盘货的王寡妇和钱胖子,都不见踪影。
这不正常。
顾野昨天下午离开村子前,就通过侯建军的关系网,用暗号通知了他们今天“歇业一天,有事发生”。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一个日进斗金的火爆店铺突然关门,本身就是最大的新闻。
沈惊鸿站在门口,伸出手,似乎想去推那扇门。
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的门板时,又无力地垂落。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脊背绷得笔直。不是在等谁归来,而是在看自己的心血,如何化为废墟。
这个姿态,这个场景,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具说服力。
果然,没过多久,周围的商贩和路人就注意到了这个“新闻中心”。
“看,就是她!凤凰代销点的老板娘!”
“我的天,真出事了?连店都不开了?”
“可惜了,她家的东西多好啊,我昨天还说好今天来拿预定的两件的确良衬衫呢!”
沈惊鸿像是被这些声音惊动,身体微微一颤。
她转身,默默走到街对面一个无人注意的石阶上坐下。
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干硬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店门。
一个亲手开创了县城商业奇迹的女强人,如今落魄到坐在街边啃食冷硬的窝窝头。
这画面,带着一种残忍的真实感,充满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消息开始在整个青阳县城里无声地飞速传播。
沈惊鸿知道,这些消息最终会汇集成一张无形的网,送到那个她想让他听到的人耳里。
她在等。
等一条足够聪明,也足够贪婪的鱼,来试探这枚看似一碰就碎的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从东边升起,又缓缓移到头顶。
就在沈惊鸿啃完第二个窝窝头,感觉自己快要被太阳晒干水分时,一个身影在她面前停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小同志。”
一个温和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声响起。
沈惊鸿缓缓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
这种气质,在青阳县这个北方小城里,极为罕见。
“有事吗?”沈惊鸿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破了的风箱。
“我……我不是坏人。”女人似乎有些局促,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去,“看你坐了很久,喝口水吧。”
沈惊鸿没有接,眼神里满是戒备。
“我叫苏文清,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女人微笑着解释,那笑容刻意练习过,温和得找不到任何攻击性,“我听我的学生说,凤凰代销点的老板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上海知青,用知识和头脑改变了命运。我一直很想认识你。”
她顿了顿,看着沈惊鸿落魄的样子,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和惋惜。
“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来了。
沈惊鸿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分毫不显。
叶知秋果然聪明。
他没有派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更没有派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
他派来了一个最不可能引起警惕,也最容易让自己这种“知识分子”产生共鸣的身份一个女教师。
还是一个,同样来自南方的女教师。
沈惊鸿接过水壶,没有喝,只是紧紧握在手里。
她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底最深的那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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