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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庵的清晨，被远处山阴城隐隐传来的骚动与那一声划破长空的鹰唳彻底打破。
褚锋一个箭步冲出院门，侧耳倾听了片刻，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快步返回屋内，沉声道：“是军中信使专用的金眼雕！这叫声凄厉短促，是最高级别的边关急报！通常只有一种情况——边城失守，敌军破关！”
屋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王悦之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脸色因虚弱和震惊而愈发苍白：“褚大侠，你的意思是…北魏…”
“十有**！”褚锋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拓跋焘那个战争疯子！肯定是趁着我朝内斗正酣，撕毁和约，提前南下了！”
朱百年长叹一声，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国难当头，国难当头啊…内忧未除，外患又至…”
年轻的慧隆和尚也收敛了平和的神情，双掌合十，低诵佛号，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兵戈一起，生灵涂炭。阿弥陀佛…”
陈瞻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他来自底层，最知战乱意味着什么——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必须立刻确认消息！”王悦之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若北魏果真南下，其兵锋首要目标必是淮泗重镇！山阴虽暂处后方，亦需早做准备！”
他看向褚锋：“褚大侠，你经验丰富，能否…”
褚锋立刻明白：“我去城里打探！看看官府的告示，听听酒肆驿站的议论，便知真假！”他说完，抓起斗笠就往门外走。
“且慢！”朱百年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点碎银和几枚铜钱，“打探消息，难免需要打点。小心行事，切勿与人冲突。”
褚锋咧嘴一笑，接过钱揣入怀里：“放心吧老谢，三爷我心里有数！”说罢，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晨雾之中。
褚锋离去后，庵内气氛依旧沉重。王悦之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暂时从边关烽火上移开。他知道，越是局势危急，自身恢复实力才越显重要。否则，莫说兼济天下，便是自身亦难保全。
他再次拿起那本《金石药录·补遗篇》，仔细研读关于“紫阳丹”的记载。
“曾青…三百年何首乌…”王悦之的手指划过那几味稀缺的主药，眉头紧锁，“此二物皆是可遇不可求之宝药，一时间却去哪里寻得？”
慧隆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书页，沉吟道：“小僧于医术虽不精擅，但也听师父提及，曾青乃铜矿之精，蕴藏地脉灵气，非寻常药铺可得，多藏于深山大泽或古老矿洞之中。或许…山阴左近的会稽山脉深处，或有踪迹？至于三百年何首乌…此物已成灵植，深谙遁土藏形之道，非大机缘不可得。”
朱百年点头附和：“慧隆大师所言有理。曾青或可尽力寻访，但那三百年何首乌…实在渺茫。或许…可先寻其他辅药，设法炼制简化版的丹药，虽效力不及‘紫阳丹’，或也能暂缓毒性，为你争取时间。”
王悦之心知这是务实之策，便道：“那便有劳先生和大师，看看城中能否购得其他药材。”
朱百年与慧隆便仔细将所需辅药列出清单：朱砂、雄黄、茯苓、丹参、远志…林林总总十几种。
“这些药材虽也珍贵，但山阴乃大郡，药材集散，应不难购得。”朱百年看着清单，“待褚疯子回来，便让他去采买。”
然而，直到日上三竿，褚锋才匆匆返回，脸色却比出去时更加难看。
“入娘贼的！”他一进门就骂了一句，“消息确认了！北魏大将叔孙建率五万精骑，突袭朐山城（今连云港附近）！守将投降，城池已失！现在北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流言说魏军前锋都快到淮水了！”
尽管已有预料，但听到确切消息，众人心中还是一沉。朐山失守，意味着北魏打开了南下的一条重要通道，兵锋可直指广陵、京口，威胁建康！
“城里情况如何？”王悦之急问。
“还能如何？人心惶惶！”褚锋灌了一大口水，“粮价飞涨！有钱人都开始打包细软准备南逃了！衙门那边贴出了安民告示，屁用没有！征兵征粮的胥吏已经开始满街抓丁了！乱象已生！”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烦躁：“还有更糟的！我按清单去几家大药铺买药，其他辅药还好说，但那上等朱砂和雄黄，竟然全都断货了！掌柜的说，昨天下午就被一伙神秘人用高价全部包圆买走了！一滴都没剩下！”
“什么？！”王悦之脸色一变。
朱砂和雄黄虽是“紫阳丹”辅药，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君臣佐使之臣，用量颇大！竟被人抢先一步扫空？
“是哪家药铺？”朱百年急问。
“就城东最大的‘济世堂’和‘回春阁’！”褚锋道，“我问了伙计，形容了一下买药人的模样，听起来…很像邪宗那帮杂碎的手下！”
“邪宗！”王悦之握紧了拳头，“他们果然料到我等需要这些药材！此举是要断我生路！”
慧隆凝声道：“看来邪宗不仅手段阴毒，且消息极为灵通，布局周密。他们掌控了兰亭，又垄断了关键药材…似乎要将所有可能破解‘墨莲’之毒的路尽数堵死。”
屋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外有强敌破关，内有邪佞断药，可谓内外交困，步步维艰。
陈瞻在一旁听着，忽然小声开口：“或许…或许不需要去买…”
众人看向他。
陈瞻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老家义兴靠近山中，小时候常见药农采药。朱砂、雄黄虽是矿物，但并非只有药铺才有。一些…一些老的金银矿洞废弃后，洞壁深处有时会伴生有品质极佳的朱砂和雄黄晶体…只是开采极为危险，常人不敢去…”
褚锋眼睛一亮：“矿洞？这倒是个路子！小子，你知道山阴附近哪有这种废弃矿洞吗？”
陈瞻努力回想：“我…我不确定山阴这边…但以前听来往的矿工说过，会稽山脉里，好像就有古越国时期留下的废弃铜矿…既然产铜，或许就有伴生的曾青和朱砂？”
峰回路转！
虽然希望依旧渺茫，且深入废弃矿洞危险重重，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王悦之精神一振：“无论如何，这是一条线索！必须去试试！”
朱百年却较为谨慎：“废弃矿洞多年，内部情况不明，塌方、毒气、迷路，危险极多。悦之你身体未愈，不宜亲身犯险。”
褚锋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老子去！不就是个破矿洞吗？还能难得住我褚三爷？小子，你把大概方位告诉我，我这就去给你们挖几筐朱砂回来！”
王悦之却摇头：“褚大侠勇武，晚辈深知。但矿洞寻药，非只凭勇力，需辨识矿物，更需小心谨慎。晚辈不才，对金石药材略有研究，或许能派上用场。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我的毒，我的路，终究需我自己去面对。岂能一直劳烦诸位涉险？”
他身上有一股沉静却坚定的力量，让人无法反驳。
慧隆看着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合十道：“王施主有此决心，实乃善哉。小僧略通一些闭气、探查之法，或可同行，以策安全。”
朱百年见劝阻无效，叹道：“既如此，老夫便留守此地，一方面继续探查邪宗在兰亭旧址的动向，发现情况不对当可联络郡内正道人士联手震慑，避免邪宗宵小生事。另一方面，也可研究药录，看看能否找到替代之法。你们切记，万事小心，安全第一！”
计议已定，众人便着手准备。慧隆去向庵中老尼讨要了一些解毒避瘴的寻常药草，又借了绳索、火折等物。褚锋则磨快了他的横刀，又将水袋灌满。
陈瞻也想去，被王悦之婉言劝住：“望远兄，你于此道不熟，去了反让我等分心。不若留在庵中，相助谢先生，亦可留意城中动静。你的算学之才，于分析情报或有大用。”陈瞻虽有些失望，但也知有理，点头应下。
午后，王悦之服用了慧隆以庵中草药熬制的安神汤，略作调息，感觉恢复了些气力。三人便辞别朱百年与陈瞻，由陈瞻指出的大致方向，出了静心庵，再次步入层峦叠嶂的会稽山脉。
根据陈瞻听来的模糊信息，那古铜矿位于兰渚山西南方向的深山中，人迹罕至。
越往深山行去，道路越是崎岖难行，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几乎已无路可循。褚锋在前以刀劈砍荆棘开路，慧隆则搀扶着体虚的王悦之紧随其后。
慧隆身负佛门绝学，气息悠长，步履轻盈，即便搀着一人，在崎岖山路上亦如履平地。王悦之暗中观察，只觉这位年轻僧人的修为深不可测，远非其年纪所能涵盖。
途中，王悦之再次尝试运转《黄庭》心法，惊喜地发现，经过昨日那番凶险刺激以及慧隆的“般若指”治疗后，虽然毒素未清，但经脉似乎被拓宽了些许，对那霸道刀意的感悟也更深了一层。他甚至能勉强引导一丝微弱的内息，模拟那“紫阳丹”的灼热药力，虽然依旧痛苦，却已能稍稍承受。
“大师的般若指，神妙非凡。”王悦之由衷赞道。
慧隆微笑道：“佛法无边，旨在渡人。般若之力，可化烦恼，可破无明，亦能调理身心。王施主身具慧根，若能常怀慈悲之心，不为戾气所染，于化解体内阴毒亦有益处。”
王悦之若有所思。慈悲之心…这与《黄庭》中强调的“心神丹元”、“恬淡虚无”似乎亦有相通之处。
褚锋在前头听得不耐烦，嚷道：“你们两个穷酸，别老是文绉绉地打机锋！赶紧找矿洞是正经！这天看着又要下雨了！”
果然，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山风渐急，带着湿冷的寒意。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在王悦之几乎力竭之时，褚锋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被茂密藤萝几乎完全覆盖的山壁：“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个洞口？”
慧隆凝目望去，点头道：“确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褚锋上前，挥刀砍断藤蔓，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洞口。洞口岩石风化严重，边缘还有残存的、早已锈蚀的矿镐痕迹，显然年代极为久远。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郁土腥和某种金属锈蚀气味的风从洞内吹出，令人汗毛倒竖。
“就是这里了！老子先进去看看！”褚锋艺高人胆大，点燃火折，就要往里钻。
“褚施主且慢！”慧隆拦住了他，从怀中取出那串乌木念珠，默默诵经片刻，只见念珠上泛起一层微弱的柔和白光。他将念珠悬于洞口，那白光稳定如常。
“洞内气息虽陈腐，却并无明显剧毒瘴疠。”慧隆这才点头，“可以进入，但仍需万分小心。”
褚锋嘀咕了一句“和尚就是麻烦”，率先弯腰钻入洞中。慧隆与王悦之紧随其后。
矿洞内部比想象中更加狭窄幽深，脚下凹凸不平，积满了碎石和淤泥。火折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范围，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偶尔有水滴从头顶落下，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阴森。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稀薄沉闷，那股金属锈蚀的气味也越发浓重。
王悦之强忍着不适，运足目力，仔细观察着洞壁。果然，在一些岩壁上，能看到零星的、暗淡的金属光泽，似是铜锈。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开采的痕迹和废弃的矿镐、箩筐等物，皆已腐朽不堪。
“这里！这里有红色的晶体！”褚锋忽然低声叫道，用刀尖指着前方一处岩壁。
王悦之连忙凑过去，只见那岩壁缝隙中，果然镶嵌着一些鲜红色的、如同凝结血液般的结晶簇，在火光下闪烁着艳丽而诡异的光泽。
“是朱砂！而且是品质极佳的‘镜面砂’！”王悦之惊喜道。他小心地用匕首撬下几块，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皮囊中。
找到了朱砂，众人精神一振，继续深入寻找雄黄和可能存在的曾青。
矿洞岔路极多，如同迷宫。三人不敢分散，只能沿着主洞缓缓深入。途中，王悦之又发现了几处较小的朱砂矿脉和少量雄黄晶体，收获颇丰，却始终未见那最为关键的、碧绿中空的曾青。
“这曾青到底藏在哪儿？”褚锋有些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慧隆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神色微变：“前面…有水流声？还有…打斗声？”
王悦之和褚锋一愣，凝神细听。果然，在洞穴深处，隐隐传来潺潺的水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金铁交击和人的呼喝声！
这废弃百年的古矿洞深处，竟然有人？！
三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褚锋握紧了刀，慧隆将王悦之护在身后，三人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
拐过一个弯道，前方豁然开朗！
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有微弱的天光透过裂隙照射下来，下方是一潭幽深的暗河，河水奔流，不知通向何处。
而就在暗河边的空地上，赫然正有两伙人在激烈搏杀！
其中一伙人黑衣蒙面，招式狠辣，正是邪宗的风格！而另一伙人，则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裳，有的像是山民猎户，有的像是江湖艺人，甚至还有几个僧道打扮！他们武功路数各异，却配合默契，死死护着身后河滩上一堆刚刚开采出来的、闪烁着各色光泽的矿石！
那堆矿石中，赫然有几块拳头大小、碧绿剔透、在微弱天光下宛如内蕴一汪春水的——曾青！
王悦之的心脏猛地一跳！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在那群抵抗者中，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手持一柄药锄、身形矫健地挥洒出片片银光，正与一名黑衣杀手缠斗的老者！
竟是他在建康城青羊观遇到的、赠他“净心丹”的清虚子道长！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和这群来历不明的人在一起？！
那两伙人也发现了王悦之三人的到来，搏杀微微一滞。
清虚子道长一眼看到王悦之，眼中闪过极大的惊讶，急忙喊道：“王公子！快走！此地危险！”
话音未落，那名与他缠斗的黑衣杀手眼中凶光一闪，竟虚晃一招，猛地甩出三枚喂毒飞镖，直射王悦之面门！
“小心！”褚锋和慧隆同时出手！
刀光与一道柔和气墙同时涌现，将那三枚毒镖击飞！
而王悦之，在猝不及防的危机刺激下，体内那墨莲之毒与刚刚感悟的刀意再次被引动，他几乎是本能地并指如笔，对着那甩出飞镖后正欲扑来的黑衣杀手，凌空一点！
一股无形却凌厉的意劲后发先至！
那黑衣杀手前冲之势猛地一僵，脸上露出极其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数步！
全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看起来虚弱不堪、却一招击退强敌的年轻书生！
清虚子道长更是目瞪口呆，手中的药锄都忘了挥舞。
王悦之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想到情急之下的一击，竟有如此威力。
褚锋哈哈大笑：“好小子！有老子几分风范了！”
慧隆则微微蹙眉，低声道：“王施主，此乃嗔怒之力，催谷伤身，慎用。”
就在这时，溶洞另一侧的黑暗中，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带着一丝讶异的声音：
“啧啧啧…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已故’的王侍中，不仅活着，还跑到这荒山古洞里，练就了一身隔空伤人的好本事啊…”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华贵锦袍、面容阴柔、手持一柄玉如意的中年男子，在一众黑衣高手的簇拥下，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牢牢锁定了王悦之。
“看来，本公子今日，是要有大收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