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泰山脚下的寒意比平原更重。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山阴先生静坐如磐石的身影和王悦之沉思的面容。阿竹在远处警戒,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就在万籁俱寂之际,一阵清朗悠长的歌声伴随着踏踏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夜的宁静:
“岩岩岱宗峙东溟,天门遥接紫薇星……笑拂红尘三千丈,且醉松间一片云!”
歌声豪迈不羁,带着一股洒脱的侠气。王悦之警觉抬头,只见一名青衫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背负长剑,骑着一匹神骏的青骢马,正沿着山道迤逦而来。他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疏狂之气,看到山崖下的篝火,眼睛一亮,径直策马而来。
“哈哈,深山夜寒,竟有同道中人在此风餐露宿?妙极妙极!独酌无趣,不若共饮一番?”那青衫男子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也不认生,提着酒葫芦就走了过来,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王悦之暗自戒备,看向山阴先生。却见老先生缓缓睁开眼,打量了来人一番,目光在其背负的长剑和腰间的酒葫芦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泰山脚下,青骢马,醉仙剑,阁下莫非是泰山派‘醉石’左凌风左少侠?”
那青衫男子闻言,脸上讶色一闪,随即大笑拱手:“不想在此荒僻之地,竟有前辈认得左某这微末名号?惭愧惭愧!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他言语虽狂放,礼数却是不缺。
“山野闲人,名号不足挂齿。”山阴先生淡然摆手,“左少侠不在观中清修,何以深夜至此?”
左凌风拍了拍酒葫芦,笑道:“酒虫犯了,去山下沽了些‘泰山雷’回来。正要回山,听得前辈这边有动静,便来叨扰了。”他目光转向王悦之,“这位小兄弟是?”
“晚生王昕,游学至此。”王悦之拱手行礼,心中却是一动。泰山派是北地武林名门正派,素有声望,或许能从此人口中探得些消息。
“原来是王兄弟,相逢即是有缘!”左凌风极为热情,自顾自地在篝火旁坐下,拔开酒葫芦塞子,一股浓烈醇厚、带着独特焦香味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来来来,尝尝我们泰山的土酿‘雷泉酒’,虽比不得江南佳酿绵软,却胜在够劲够烈,一口下肚,如天雷灌顶,快活似神仙!”
他不由分说,将酒葫芦先递给山阴先生。山阴先生竟也未推辞,接过饮了一小口,颔首道:“雷泉之水,配以泰山黑稷,三蒸三酿,果然刚烈霸道,有山之魂。”
左凌风眼睛更亮:“前辈竟是懂酒之人!”他又将酒葫芦递给王悦之。
王悦之本不欲饮酒,以免误事,但见对方热情豪爽,又想到或许可借此拉近关系,便也接过饮了一口。酒液入喉,果真如一道火线烧灼而下,猛烈异常,但回味却甘醇厚重,隐隐有一股独特的山野气息。
“好酒!”王悦之赞道,感觉一股暖意驱散了夜寒。
“哈哈,王兄弟是爽快人!”左凌风大喜,自己猛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话匣子便打开了,“酒乃天之美禄,地之精华!昔年杜康造酒,解民之忧,启人灵智,何等功德!魏晋时嵇中散(嵇康)临刑东市,索琴奏《广陵散》,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其心之痛,岂是俗子能解?若有美酒相伴,或能暂浇块垒,留那绝响于醉梦之间!还有那酒仙刘伶,‘幕天席地,纵意所如’,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意!”
他谈起酒来,眉飞色舞,引经据典,竟不像个武夫,倒像个狂生。
王悦之也被他的豪情感染,笑道:“左兄可知,酒亦与道相通?《黄庭经》有云:‘沐浴华池灌灵根,三府相得开命门’。炼丹化气,亦需水火交融,阴阳调和。这饮酒之道,亦如内景修行,过犹不及,重在‘中和’二字,取其神而不溺其形。”
左凌风抚掌大笑:“妙啊!王兄弟此言大妙!饮而不醉是为品,醉而不乱是为德!我泰山派剑法,亦有‘醉石’一脉,看似颠狂,实则暗合星斗步法,乱中有序,醉里藏真!可惜啊,如今派中那些老古板,只知一味苦修,禁酒茹素,失了这分真性情,剑意也僵化了三分!”
他言语间对门派现状颇有微词,显得格格不入。
山阴先生忽然开口道:“酒能乱性,亦能显真。智者用之可通神,愚者饮之则速祸。左少侠放浪形骸之余,亦当存几分清醒才是。”
左凌风笑容稍敛,对着山阴先生郑重一礼:“前辈金玉良言,左某谨记。只是这世道浑浊,有时看得太清,反不如醉眼朦胧来得痛快!”他话中似有深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与无奈。
王悦之心念微动,趁机问道:“左兄久居泰山,可知这后山深处,有一处名为‘**涧’的地方?听闻甚是奇异。”
“**涧?”左凌风眉头一挑,脸上醉意似乎都醒了两分,“王兄弟问那里作甚?那地方邪门得很,雾气终年不散,地形复杂如同迷宫,更有毒虫瘴气,派中严令弟子不得靠近。据说早年有几个不信邪的师弟偷跑去探险,结果在里面困了三天三夜,出来后就神智恍惚,胡言乱语,休养了半年才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过……派中秘卷似乎有记载,说那**涧深处,古时并非如此,好像是一处祭天观测的秘台所在,与某种失传的古星象术有关。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地气变异,才成了如今模样。这些都是掌门和几位长老严密封锁的秘辛,我也是偶然听醉后的大师伯提过一嘴。”
祭天秘台?古星象术?王悦之心中剧震!这与《中景经》可能涉及的“地脉”、“星象”内容岂非高度吻合?!
山阴先生眼中也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缓缓道:“天地异变,岂是无因?或为**,或为天劫,掩埋了多少真相。”
左凌风又饮了一口酒,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泰山看着雄伟,底下不知道埋藏着多少秘密。就说前几日,好像还有一伙形迹可疑的外地人,鬼鬼祟祟地在后山转悠,打听什么‘古洞’、‘发光石头’之类,被巡山师弟驱赶了。这世道,不太平啊。”
王悦之与山阴先生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九幽道或者其他势力,果然也已经摸过来了!
就在这时,左凌风忽然放下酒葫芦,侧耳倾听片刻,脸色微变:“咦?有动静!”他猛地起身,醉意瞬间全无,眼神锐利如剑,望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树林,“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中扑出,手中兵刃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左凌风!目标明确,动作狠辣,显然是早有预谋的伏击!
“好胆!敢在泰山脚下撒野!”左凌风怒喝一声,背后长剑“锵啷”出鞘,剑光如匹练般洒出,身形一个踉跄,宛如醉汉颠扑,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剑尖颤抖,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向其中两人手腕!
“醉石剑法!”那几名黑衣人显然识货,惊呼一声,不敢硬接,纷纷后退。
王悦之立刻起身戒备,护在山阴先生身前。阿竹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附近。
左凌风剑势展开,犹如狂风吹雪,又似醉汉泼酒,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每一招都攻敌必救,精妙绝伦。他以一敌四,竟丝毫不落下风!
“王兄弟!护好老先生!”左凌风百忙之中还不忘提醒一句,豪气干云。
王悦之见左凌风剑法精奇,一时无碍,便凝神观察那些黑衣人。他发现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与驿站遇到的九幽道徒截然不同,更加阴狠刁钻,带着一种蚀骨腐髓的阴毒意味,而且配合默契,似乎训练有素。
“不是九幽道……是五斗米教邪宗的人!”王悦之瞬间判断出来!他们是为了陆嫣然身上的黑莲咒而来?还是也得到了泰山秘宝的消息?
眼看左凌风剑光如潮,渐渐将四人逼入下风,为首那名黑衣人眼中闪过焦急之色,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诡异的黑色米粒,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向前一撒!
那黑米见风即燃,化作无数点惨绿色的鬼火,发出啾啾鬼啸,铺天盖地向左凌风罩去!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迷幻心神的力量!
“邪术!”左凌风脸色一变,剑光回旋,护住周身,却被那鬼火阻了一阻。
就在这刹那,另一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潜至他身后,手中一枚漆黑短刺,直刺其后心!
“左兄小心!”王悦之惊呼出声,不及多想,袖中手指疾弹!一枚早已扣在手中的清心辟邪符后发先至,无声无息地贴在了那偷袭者的背心!
“嘭!”一声轻响,灵符爆发出一圈柔和的清光。那偷袭者浑身一颤,动作瞬间僵滞,眼中出现刹那的迷茫,那致命的一刺便慢了半分。
左凌风何等人物,虽醉意朦胧,战斗本能却极强,瞬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个“醉卧云床”矮身旋开,反手一剑,如同醉汉倒酒,精准地划过了那偷袭者的手腕!
“啊!”惨叫声起,短刺落地。
左凌风得势不饶人,剑势再展,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又将另一名黑衣人刺伤。
为首黑衣人见事不可为,厉啸一声,掷出一枚烟雾弹,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哪里走!”左凌风欲追,却被烟雾所阻。
待烟雾散尽,那四名五斗米教徒已借着夜色和地形逃之夭夭,只留下几滴血迹和那枚被斩落的短刺。
左凌风还剑入鞘,脸色凝重,走到王悦之面前,郑重抱拳:“多谢王兄弟方才出手相助!那一下……甚是精妙!”他目光如电,显然察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但并未深究,反而充满了感激。
王悦之连忙还礼:“左兄客气了,路见不平而已。”
左凌风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沉声道:“是五斗米教邪宗的妖人!他们竟然也摸到泰山来了!看来这后山是真的要不太平了。”他转向山阴先生和王悦之,“前辈,王兄弟,此地不宜久留。五斗米教邪宗睚眦必报,必定还会再来。若不嫌弃,可随左某回泰山派暂避,量那些妖人也不敢闯我山门!”
山阴先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多谢左少侠好意。只是老夫与这位小友还有些私事要办,不便叨扰贵派。”
左凌风见劝不动,也不强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哨递给王悦之:“王兄弟,这是我泰山派用于紧急联络的讯号。若再遇危险,吹响此哨,附近巡山的弟子听到,必会赶来相助!”他又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塞到王悦之手里,“这半葫芦‘泰山雷’也送与你!山夜寒重,驱驱寒气,壮壮胆色!哈哈!”
他行事洒脱,恩怨分明,赠完东西,也不拖泥带水,翻身上马,拱手道:“保重!若有事,可来泰山派寻我!”说罢,一扬马鞭,青骢马长嘶一声,载着他消失在夜色山道之中。
王悦之握着那尚带体温的竹哨和沉甸甸的酒葫芦,看着左凌风消失的方向,心中感慨。这真是位性情中人,豪侠本色。
山阴先生看着王悦之手中的酒葫芦,淡淡道:“泰山雷……倒是应景。收好吧,或许有用。”
经此一闹,夜色更深。王悦之知道,五斗米教邪宗的出现,意味着争夺已然升级。前方的“**涧”或那处“暗藏玄机”的山壁,必是龙潭虎穴。
他拔开酒葫芦塞子,仰头灌了一口那烈如火线的“泰山雷”。一股灼热的豪气自胸中升起,驱散了寒意,也压下了些许不安。
醉剑指迷途,烈酒壮行色。这泰山之路,愈发波澜云诡,却也更加引人入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