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重阳。
岳州城西,洞庭湖畔,重修一新的岳阳楼飞檐斗拱,朱漆未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楼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湖广布政使、按察使虽未亲至,却皆遣幕僚送来贺仪。岳州知府并一众属官、致仕乡绅、两湖名士、乃至路过的高僧名道,济济一堂。丝竹管弦之声聒噪盈耳,歌功颂德的联句诗词贴满回廊,一派倥偬浮华。
林夙本不欲露面。他一身半旧青衫,混在杜衡几位昔日同窗引荐的“北地游学士子”中,立在楼阁外围廊下,显得格格不入。目光掠过那些熟稔的官场寒暄与浮夸辞藻,望向楼外浩渺的洞庭秋色,心中想的却是小镜湖边那些刚刚砥砺过泥土、眼中初燃希望的黝黑面孔。
“那位便是杜兄推崇备至的林先生?”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林夙回眸,见一锦衣华服、手持泥金折扇的年轻公子踱步而来,身旁簇拥着几名同样衣着光鲜的士子。此人乃岳州通判之子,姓柳,素以诗才自矜,更因其妹与镇国公府旁支有姻亲,向来眼高于顶。
杜衡脸色微沉,拱手道:“柳公子。这位正是在下途中结识的林兄,学识渊博,见地不凡。”
“哦?”柳公子折扇轻摇,上下打量林夙,“既是杜兄赞誉,想必有真才实学。今日重阳盛会,天下文士荟萃,林先生既至,何不也留下一二墨宝,让我等饱览一番?” 话音虽客气,眼底的轻慢却毫不掩饰。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嗤笑。
他们早已从某些渠道,隐约得知这位“林先生”似是得罪京中贵人遭贬的官员,如今见其衣着简朴,沉默寡言,更坐实了猜想,便存了折辱取乐之心。
林夙神色湛然,只淡淡道:“山野之人,不通雅趣,恐污诸君清目。”
“林先生过谦了。”柳公子却不依不饶,故意提高声量,引得附近不少人侧目,“听闻先生南下途中,颇多感慨,所作《纤夫血》《盐户叹》等篇,语虽粗直,情怀倒是激烈。今日登此大雅之堂,面对八百里洞庭,胸中难道就无半分涟漪?还是说……江郎才尽,只余些贩夫走卒之叹了?”
此言一出,周围静谧了一瞬,许多目光投来,有幸灾乐祸,有好奇探究,亦有隐含同情。
杜衡面现怒色,正要置喙,林夙却抬手止住。
他缓缓转身,面向栏外。
秋风自湖面浩荡而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青衫猎猎。眼前烟波万顷,气象苍茫。这湖水,承载过屈子的行吟,范仲淹的忧乐,也吞噬过无数渔民的悲欢、纤夫的血汗。他胸中那股自西北至江南、目睹无数沉疴积弊所郁结的块垒,与千百年来仁人志士“先忧后乐”的宏大情怀,在此刻猛烈撞击、交融。
须臾之间,楼内的聒噪、柳公子的讥诮、自身的荣辱,仿佛都已泯灭。天地之间,唯余这湖,这楼,这亘古如斯又亟待新声的乾坤。
他昂首,清朗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过楼内丝竹,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柳公子盛情,林某不才,偶得一文,愿呈于方家之前,聊记此日此楼。”
言罢,他不看任何人,目视烟波,诵道: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
开篇平实,众人尚带几分漫不经心。但随着文句如长河般铺展——“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那磅礴的画卷与气势,便如无形之手,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字字沉郁,竟与在场许多宦海浮沉、遭际坎坷者的心境暗合,有人已不禁面露戚戚。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笔锋一转,景象豁然开朗,如清风涤荡胸臆,令人神往。
柳公子脸上的讥诮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终于,文至**,那穿越千古的诘问与宣告,如黄钟大吕,轰然震响: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最后一句落下,余韵在楼阁梁柱间盘旋,久久不散。
满楼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或张目,或结舌,或呆立。丝竹早已停歇,只有湖风穿堂而过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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