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祚再续：汉王的续命棋局 第50章 新元定鼎，君臣初弈

洪熙皇帝的大丧之仪，在沉重肃穆的氛围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紫禁城内外，素缟缟漫天，哀声不绝。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哀悼之余，新朝的运转与新皇权威的确立，已是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其中，议定新年号与选定万年吉地（皇陵），便是宣示新君即位、开启新时代最直接、最象征性的举措，亦是新皇与辅政重臣之间第一次公开的、关乎权力与理念的微妙碰撞。

文华殿内，丧期的素白尚未撤去，但气氛已悄然转变。不再是纯粹的悲恸恸，而是掺杂了某种新的、紧绷的期待与谨慎。宣德皇帝朱瞻基端坐于御案之后，虽仍是一身素服，眉宇间的哀戚却已被一种沉静而锐利的威仪所取代。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几位核心重臣，特意在三位身着绯袍、气质沉凝的文臣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便是他未来要倚重的股肱之臣，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杨溥。“三杨”并立，代表着文官集团的最高智慧与稳定力量。此外，还有兵部尚书李庆、户部尚书夏原吉、礼部尚书吕震，以及侍立一侧、如今已取代金英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面色恭谨却难掩新贵气象的王瑾。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御前核心会议，议题便是“议定新年号”与“选址万年吉地”。

礼部尚书吕震率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大行皇帝丧仪有序，然国朝不可久无年号，亦需早定万年吉地，以安社稷，慰先帝之灵。臣奉旨，率翰林院、钦天监初步拟定了几个年号，并会同工部、钦天监勘察了京畿几处吉壤，恭呈陛下圣览，伏乞圣裁。”说罢，呈上两份奏折。

王瑾快步上前接过，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朱瞻基并未立刻去看，而是将目光首先投向杨士奇，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导意味：“杨先生以为，新年号当取何意为宜？万年吉地又当以何为先？”

这是一个看似征询意见，实则考验臣下、并意图把握方向的开场。

杨士奇沉吟片刻，作为首辅，他深知第一个回答的重要性。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老练：“陛下，新年号当承续洪熙先帝仁厚爱民、与民休息之遗志，亦当彰显陛下嗣承大统、锐意中兴之圣德。臣以为，当选一寓意祥和、敦本务实之号，如‘宣德’、‘弘治’等，以示新朝气象，安天下臣民之心。至于万年吉地，”他顿了顿，语气更为凝重，“首重风水形胜，关乎国运绵长；次重民力，选址、营造需体恤民情，不可过耗；再次，亦需虑及规制，合乎礼法，彰显皇家威仪。”他的建议四平八稳，强调继承、稳定与民生，符合他一贯老成持重的风格。

杨荣随即接口，他的风格更显干练务实：“陛下，士奇公所言极是。年号贵在明志，‘宣德’二字甚佳，既昭文德，亦宣武备。而吉地选址，臣以为除风水外，还需考量工程难易、漕运便利，以利日后祭陵与维护。或可重点考量昌平天寿山一带，山势雄浑，水系环绕，前朝亦有勘舆大家盛赞其地。”他直接提出了具体建议，展现了其熟悉实务的特点。

杨溥则从另一个角度补充，语气温和却坚定：“陛下，臣附议二位杨公之见。年号定，则天下知新朝方向；吉地定，则宗庙社稷得安。此二事皆需慎重，宜速亦不宜急。尤以吉地之事，当广询博访，使天下皆知陛下孝思与慎重，则民心自安，谣言不起。”他更侧重于此举对舆论和民心的影响。

夏原吉从财政角度出发：“陛下，三杨学士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年号既定‘宣德’，正合休养生息、宣示德政之要。而吉地营造，耗资巨大，动辄百万计。臣恳请陛下，无论最终选定何处，工程当分步进行，初制不必过于奢靡，以节省民力财力，充盈国库，此方为社稷之福，亦是大孝所在。”

李庆则从安全角度建言：“陛下，吉地选址亦需考虑京畿防务，不宜过于偏远，以利护卫。”

几位重臣的意见虽有细微差别，但大体倾向于稳健、平和、务实。这既是洪熙朝政治路线的延续，也隐含着一丝对年轻新君可能过于“锐进”或“奢靡”的潜在担忧与制衡意图。朝堂之上，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谏言纳策之象，实则每一句话都暗含机锋，关乎权力导向与资源分配。

朱瞻基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自然听出了重臣们话语中那份希望他“平稳”过渡、“爱惜民力”的潜台词。他理解这份担忧，但内心深处，那份经历生死考验、急于扫除积弊、缔造真正盛世的雄心，以及那份对皇权威严的重视，都让他对“吉地”一事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先拿起年号的奏折，目光扫过，最终在“宣德”二字上停下，缓缓道：“诸先生推举‘宣德’，甚合朕意。便以此号，昭告天下，自明年正月始，改元宣德。”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附和，年号之事迅速达成共识，殿内气氛为之一缓。

然而，当朱瞻基拿起那份关于万年吉地的奏折时，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他仔细看了几处备选地点及相关论述，片刻后，放下奏折，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杨荣身上：

“杨荣先生推荐天寿山，工部与钦天监亦初步勘察认为其地‘风水抱卫，形胜完美’。朕以为，此地颇佳。”他的语气带着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声音虽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万年吉地，乃国家根本，帝后永安之所，亦是彰显孝道、永固社稷之重器。规制、用料，断不可因陋就简，堕了皇家体统。”

他目光转向夏原吉：“夏尚书所虑民力财力，乃老成之言，朕深知之。然，此事关乎国体，非同一般。所需银两、人力，可从内帑先行拨付大部，不足之数，由户部统筹，逐年分摊，加意节省，确保工程顺利，亦不使百姓骤增重负。但工程本身，必须精益求精！”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夏原吉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谏言，但看到新皇那坚定锐利的眼神，最终将话咽了回去，躬身道：“臣……遵旨。”他感受到了新君在“体统”问题上的强硬态度。

杨士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立刻转化为支持：“陛下圣虑周全，既重国体，亦恤民力，臣等佩服。”他迅速权衡，在此事上不宜与初登基的皇帝硬顶。

朱瞻基将目光投向王瑾：“王瑾。”

“奴婢在！”王瑾立刻躬身应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取代金英站在这个位置，参与如此机要议政，让他倍感荣耀，也更小心翼翼。

“拟旨。”朱瞻基命令道，声音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一、定年号‘宣德’，明年启用。二、钦定昌平天寿山吉壤为万年吉地，即日定名为‘景陵’。”

他特意强调了“景陵”二字。此名并非随意而定。“景”字，既有“大”之意，彰示陵寝规制；更有“仰慕”、“敬仰”之深意。《诗经》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以此命名，既暗合天寿山之地势，更寓含了朱瞻基对祖父永乐皇帝赫赫武功与父亲洪熙皇帝仁德治国的追慕与继承之志，表明自身欲承前启后、开创盛世的决心。

他继续道，语气转为更具权威性和概括性：“着工部、礼部、钦天监及内官监司礼监共同督办，详勘地形，精心设计，务求规制崇宏，风水合宜，以安宗庙社稷。所需钱粮，由内帑拨付大部，户部酌情补足，分年支应，不得延误工程，亦不可过耗民力。务必工程坚固，合乎礼法，不得有误！”

这番旨意，既明确了工程的标准和参与部门，又在钱粮上用了“内帑拨付大部，户部酌情补足，分年支应”这样更具弹性且不失帝王气度的表述，同时强调了“不可过耗民力”的政治正确，显得更为周全和老练。

“奴婢遵旨！”王瑾恭声应道，迅速记下要点，尤其将“景陵”二字写得格外工整。

“诸先生，”朱瞻基环视众臣，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压力，“年号、吉地已定，新朝即始。朕望诸卿能与朕同心同德，不仅宣之于口，更要德泽于民。眼下百废待兴，边镇防务、漕运疏通、民生安抚等事，需即刻议处，不得延误。朕要看到实效。”

“臣等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共开宣德新政！”以三杨为首的众臣立刻表态。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新皇的意志：在象征性和礼制**务上，他展现出强硬的决断力；在具体政务上，他则要求效率和成果。这是一种明确的权力信号。

“好。”朱瞻基站起身，结束这次会议，“诸先生且去忙吧。朕稍后便览阅各部奏陈。”

“臣等告退。”众臣躬身行礼，依次退出文华殿。

殿内重归寂静。朱瞻基独自立于殿中，望着臣子们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这次关于年号和吉地的商议，虽最终按他的意志定夺，但过程中重臣们的倾向与担忧，他已了然于胸。这是一次成功的试探，他初步确立了权威，但也感受到了来自文官集团那种强大的、追求稳健与节流的惯性力量。

“德政要宣，权威亦要立……”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未来的路，不会平坦。王瑾。”

“奴婢在。”

“司礼监那边要尽快熟悉政务，尤其是批红环节，凡涉军国大事，必须及时报朕知晓，不得延误。”

“是！陛下放心，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王瑾深知这是巨大的信任，也是沉重的责任。

朱瞻基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奏疏，开始以“宣德皇帝”的身份，真正执掌这个庞大的帝国。帝国的巨轮，在新年号的指引下，驶入了充满希望与挑战的航道，而水面之下，新一轮的权力博弈与理念碰撞，才刚刚开始。朝堂之上，欣欣向荣的背后，风云诡谲的暗流已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