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已悄然浸透齐鲁大地。
乐安汉王府深处,那间终年不见天日、唯靠长明灯与冰鉴调节气息的密室内,此刻却比外界更显森寒冷肃。墙壁上巨大的《大明北疆九边军事坤舆全图》旁,新悬挂了一幅更为精细的《京畿周边势力暗流图》,上面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动向、关键人物的联络以及潜在的风险节点,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蛛网的中心,便是北京。
汉王朱高煦独自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案后,身着一袭玄色暗纹常服,未戴冠冕,仅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发。案上,堆积着厚厚一摞刚刚由“听风阁”通过各种隐秘渠道送来的密报。他神情专注,目光沉静,指尖偶尔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首先拿起的是关于北疆军务的系列密报。阳武侯薛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进军路线,黑水峪小挫的详细经过,兀良哈骑兵狡诈的游击战术,乃至朝廷粮草转运的艰难、各路边将的微妙心态……事无巨细,皆在纸上清晰呈现。朱高煦看得极慢,时而蹙眉,时而微微颔首,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在推演着每一处细节。
“薛寿童(薛禄字)用兵,果然还是这般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七分了然,三分嘲讽,“求稳固然不错,可对付来去如风的草原狼,失了锐气,便是纵容。朱瞻基这小子……怕是按捺不住了吧?”
果然,下一份密报印证了他的猜测。皇帝召见内阁、兵部重臣,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详尽的会议记录,甚至与会诸公的神态语气,都通过隐秘的渠道还原于此。朱高煦的目光在“天子守国门”、“效仿成祖”、“犁庭扫穴”等字眼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御驾亲征……呵呵,好大的气魄!”他轻轻放下密报,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揉着眉心。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永乐皇帝朱棣,他的父皇,跨坐在神骏的战马上,挥鞭指向前方无边无际的草原,身后是如林的旌旗和如雷的蹄声,那股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与霸气,仿佛能穿透时空,灼烧他的记忆。
“像……真像啊……”朱高煦喟然长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唏嘘与凛然,“这不顾一切的狠劲,这急于用赫赫武功来证明自己、压服一切的霸道,活脱脱就是老爷子当年的影子!为了树立绝对权威,骨肉亲情皆可牺牲,更何况是……绊脚石?”
他睁开眼,目光变得幽深冰冷。随即,他拿起了那几份来自北京大内最核心、也最令人心悸的密报。关于废后胡氏“意外”有孕、产子,旋即皇子“夭折”的详尽过程;关于凤阳高墙内,齐王朱榑及其子“酗酒暴毙”的官方说辞与“听风阁”探查到的隐秘处置细节;关于皇帝如何“悲怆”追封、如何“关怀”地派太医携厚礼“探望”乐安与彰德……
一桩桩,一件件,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文字,揭示着紫禁城内那张龙椅上,正在发生的血腥与算计。密报的语言极其客观,不带丝毫感**彩,但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惊心动魄与刻骨寒意。
朱高煦沉默了许久,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京畿周边势力暗流图》前,目光缓缓扫过代表北京皇权的那个刺目的朱红色标记。
“弑子以绝后患,弑祖(齐王)以除隐忧……嘿嘿,好一个‘乾纲独断’!”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为了坐稳那龙椅,我这大侄子,可是把老爷子‘无情最是帝王家’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老爷子对自家人,还没到这般……彻底。”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北京的位置,然后缓缓移向山东乐安,又移向河南彰德,最后扫过南京、凤阳等地。“派太医来看我?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是安抚,是麻痹,更是警告!他是要告诉我,告诉老三,顺他者昌,逆他者……齐王朱榑,就是榜样!”
韦弘与王斌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主子的思绪。
“王爷,皇帝此举,虽是狠辣,却也自缚手脚。”韦弘谨慎地开口,“齐王暴毙,虽去一患,然天下宗室岂能不寒心?尤其在此刻御驾亲征前夕,更显其刻薄寡恩,非仁君之象。我等或可借此……”
“不必。”朱高煦抬手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冷静算计的光芒,“朱瞻基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沉得住气。他此刻正需一场大胜来转移视线,冲刷污名。我们若轻举妄动,反而替他凝聚了人心,给了他清洗内部的借口。让他去打仗,让他去建功立业。我们要做的,是继续蛰伏,继续积蓄力量。‘砺刃谷’的新军操练如何?‘雷火工坊’的新式火器,进展到哪一步了?”
王斌立刻躬身禀报:“回王爷,新军已按最新操典完成第三轮遴选,士气高昂,阵型磨合日益精熟。工坊新试制的‘霹雳雷’与‘火龙出水’(早期火箭弹雏形),威力与射程均有突破,只是稳定性还需时日改进。”
“好!要的就是这个速度和质量!”朱高煦眼中精光一闪,“告诉谷中和工坊,皇帝亲征,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务必趁此良机,全力发展!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要的是一支真正能决定天下大势的力量,而不是小打小闹的私兵!”
“是!末将(臣)明白!”韦弘与王斌齐声应道。
就在密室内的气氛因未来的谋划而略显激昂之时,朱高煦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案头最下层一份看似不起眼的密报。封皮上只有一个特殊的墨点标记,表示情报来源极其隐秘,且并非日常军国大事。他随手拿起,拆开火漆。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快速扫过,但很快,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骤然凝聚,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密报上的字数不多,内容却石破天惊!
“据‘隐星’小队密报:锦衣卫指挥佥事赵破虏,于九月廿三日夜,秘密抵达浙江钱塘县,并未惊动地方官府,于子时末刻,孤身一人,易容潜入致仕御史于谦之居所‘节庵’!二人于书房暗室密谈近一个时辰!内容不详,然赵破虏离去时神色凝重,于谦送至门外,虽夜色深沉,然观其姿态,似有……揖让之礼!‘隐星’小队不敢近前,恐被察觉,然确定赵破虏此行绝密,乃奉上意,似有……笼络或试探之意!”
“赵破虏?夜访于谦?!”朱高煦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每一个字都没有错!
赵破虏是谁?是朱瞻基绝对的心腹,是替他处理最隐秘、最肮脏事情的暗刃!他刚刚在凤阳“处理”了齐王朱榑,转头就马不停蹄,秘密南下,去拜访一个被革职为民、看似毫无价值的废员于谦?!
这太不寻常了!超出了所有常理!
朱瞻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派最心腹的密探头子,去接触一个以刚直闻名的贬官?笼络?于谦那种性子,是能轻易笼络的吗?试探?试探什么?一个草民还有什么值得皇帝如此大动干戈、秘密试探的?
难道……朱瞻基对于谦起了悔意?或是朝中清流压力太大,他想做姿态?不,不对,若是做姿态,大可光明正大下旨起复,何必派赵破虏秘密前往?
一个个念头在朱高煦脑中飞速闪过,却都难以完美解释这诡异的行为。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背后,一定隐藏着极深的玄机!朱瞻基绝不会做无的放矢之事!
“于廷益……于廷益……”朱高煦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那个在另一段时空轨迹里力挽狂澜、支撑危局的“救时宰相”形象,愈发清晰。历史的惯性,难道真的如此强大?即使被他这只蝴蝶的翅膀扇到了如此境地,于谦依然以某种方式,进入了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视野?而朱瞻基这一反常的举动,是否意味着,他也本能地感知到了于谦身上某种潜在的、巨大的价值?
“有意思……真有意思!”朱高煦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深邃而冰冷的笑容,那是一种发现重大变数、棋局出现新可能的兴奋,“朱瞻基啊朱瞻基,你一边举起屠刀清理门户,一边却又暗中寻访这埋没草野的‘干城之器’?你这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是未雨绸缪,还是……精神分裂?”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却不再局限于北疆或京畿,而是投向了遥远的江南,投向了钱塘江畔那座不起眼的宅院。
“韦先生。”
“臣在。”
“让我们在钱塘附近的人,动起来。不要接触于谦,绝对不要!但要像影子一样,给我盯死他!还有,查!赵破虏离开钱塘后去了哪里?回京了吗?沿途接触了什么人?我要知道关于这次会面的一切蛛丝马迹!”
“是!臣立刻去安排!”
密室内,烛火摇曳。北疆的战鼓声、北京的血腥味仿佛暂时远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江南水乡那次隐秘的夜访所吸引。朱高煦隐隐感觉到,于谦这个人,或许将成为未来棋局中,一颗谁也无法预料、却可能搅动风云的关键棋子。
而执棋者,已然警觉。